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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仰面朝上,双手还维持着扒住船底的姿势。
陈铬实在难以相信,竟然有人能从丧尸潮中幸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少年看,唯见到他胸膛微弱起伏,方知道这少年确确实实仍在呼吸。
原来,这为身体干瘦,竟刚好藏在小船与岸边嶙峋的怪石之间,一个极小的缝隙中,人类看不见他,丧尸抓不着他。姜氏看活人都被吃得差不多了,便口哨一吹,仿佛鸣金收兵般将丧尸大军收了回去,少年直到这时才躲过一劫。
老船夫说他的儿子十三岁了,但陈铬总觉得,这少年看上去比韩樘要大上许多,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他虽然因恐惧而几乎窒息,却在丧尸到来时,甚至在这群恶鬼啃咬自己的父亲时,都保持着全然的冷静,甚至于恐惧也不露在脸上。
然而不论如何,陈铬在有能力的情况下,绝不会见死不救。
他向众人提出,要将这少年送到安全的地方,北辰和狐狸都十分的无所谓。
但李星阑罕见地对陈铬的决定提出异议,他说,生我者父母,无论这少年对那贪财的老船夫有多不满,亲眼目睹父亲被残杀,多少都应该有些难过。可他一丁点都没有,是个十分冷血的人,陈铬没必要为了他浪费时间。
李星阑沉默一阵,说:“童年经历,会决定一个人的人格。他阴暗的内心里,种满了仇恨的种子,终其一生都会活在阴影里,于人于己都没什么益处。赶路要紧,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耗费心力和时间,陈铬,别做烂好人。”
陈铬听了这话简直一头雾水,觉得莫名其妙。他知道,李星阑说这话是认真的,他的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甚至还带着一丝微弱的仇恨。
是因为李星阑曾经有过什么遭遇?
陈铬望了眼李星阑,继而走上前去,将那少年扶了起来,拨开他的额发,给他吃东西。
少年的眼睛十分清澈,却又充满了冰冷的情绪,甚至连夕阳投射的橙红光芒,从他的眼瞳中折射出来时,都是凉凉的。
陈铬回头,小声对李星阑说:“我说不过你,但我知道人活着,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好人,而是因为,他恰巧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然而什么时候出生,拥有什么样的出身,他自己又没得选贼……选择,抱歉口误。而且,他还是个孩子呢,。”
李星阑面无表情,声音平缓,说:“是不是孩子得看心思,跟年龄没关系。况且我们带上他,既影响行进速度,又不好安置,难道要把他丢到咸阳去?”
陈铬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滚动,摸摸鼻子,试探性地说了句:“其实,我刚刚又想了想。”
李星阑的声音瞬间变得十分温柔,像是带着笑意,问:“想什么?”
“刚才,渡船和羊皮筏子,都被那些金雁撞破了。我看见逃难的人抱着散开的老船木,拼命想要游过去,当然,他们最后都失败了。”陈铬抓了把头发,说:“我想起一个成语,叫涸辙之鲋,车辙里的小鱼只需要升斗之水就能活命,等到引来西江里头的水,早就变成鱼干了。就现在来说,道理都是一样的。人们需要的只是一次最及时的营救,但我们却要去追根溯源,认为这样才能彻底地拯救他们,其实跟见死不救没什么区别。”
李星阑望着远处的山峰,眼中似有薄雾,问:“秦国的组织很庞大,见一次救一次,不是长久的办法。更何况,姜大哥一定也正在追查,他会去秦国,我们应该先找到他。”
陈铬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我相信大哥能保护好自己,我更相信他会支持我的决定。你很了解他的,不是吗?我想,我真的不是英雄,我救不了所有人,但有能力就一小部分,这也够了。”
李星阑沉默了,声音低沉,问:“你还没忘掉那个小乞丐吧?吃一堑,长一智。”
陈铬从幻境中走出来,已经克服了心结,直言:“小时候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听到那两个男人的对话,就知道小乞丐是他们的儿子,故意把我骗到那个地方。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只可惜我后来去晚了,我在路上花掉了太多时间。”
“不晚。”李星阑摸了摸他的头,道:“他的死亡是因为为恶过多,但你在他心中激起了善念,令他的灵魂得到救赎,上天会原谅他的。”
陈铬:“对了,还没谢谢你,要不是你把我叫醒,我估计就成个活在恶梦里的植物人了。”
“赶回汴阳吧,现在还不晚。”李星阑再怎么能言善辩,也一定说不过陈铬:“我倒希望你是个植物人。”
陈铬心想:“嫌我聒噪?”
李星阑这话实在没头没脑,陈铬想不明白,但他同意就好了,不问了。
一行人当然带上了那名少年,他一个人在这充满危险的人世间要怎么活?只是有一点令陈铬感到奇怪,那少年居然更亲近李星阑,至少走路的时候都会跟在他的身后。
来时四人,回时五人,那少年划着木桨,仍旧十分沉默。
狂风怒卷,天地间一片轻纱般的水雾,远山朦胧不清,是接近墨黑的绿色,仿佛曲折而不流动的河弯。一支小小的羊皮筏子载沉载浮,于黄河滚滚碧波中上下翩跹,是一只在雷雨中翻飞的蝴蝶,摇得北辰和狐狸两个晕头转向。
北辰骂骂咧咧,陈铬真怕那少年听得烦躁,再把木桨一扔不划了,便尝试着与他闲聊,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默不作声,也不看他,半晌才回答,说:“秦人。”
陈铬咋舌,难道说,老船夫早知道秦军要带兵东进,所以提前到达河岸,计划好了要发这笔战争财,这到底是图个什么?
气氛有些尴尬,陈铬莫名觉得,这少年与李星阑有些相似,或许是他们都很冷静的缘故吧,接着问:“名字呢?我叫陈铬,他叫李星阑,北辰,狐……”
狐狸抽抽鼻子,发出一声:“喵?”
北辰见不得他那傻样,结结实实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差点把羊皮筏子掀翻。于是被陈铬提着耳朵,这才消停下来,说:“这傻子叫丹朱。”
那少年低头,握着木桨的手紧了紧,一阵风浪带着水雾撞了过来,小筏子打了个漩儿。
北辰再也忍不住,扒着木架子一阵狂呕。
陈铬哈哈大笑,抬腿踹他屁股。
他笑着笑着,忽然瞥见李星阑正认真地看着自己,他便将头扭至另一侧,假装随意地说:“我知道,你不让我上战场,并不全是为了保护我,更因为我这小孩子脾气,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
李星阑立即开口否认:“不是……”
陈铬将头扭回来,笑:“别骗我了,知不足才能改之。这两个多月,我经历的东西,比这十七年加起来的都要多。我很迷茫,容易摇摆不定,但幸亏第一个跟我重逢的是你,你是个很厉害、很了不起的人,从你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一次,我一定会坚持走下去。”
李星阑想也不想:“我跟你一起。”
陈铬福至心灵,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跟你一起。”
“哐当”一声,羊皮筏子撞在岸边的礁石上,靠岸停泊。众人离了岸,立即赶往灵运城,一路风驰电掣,几乎在地上碾出坦克过境的履带印迹。
一天后,汴阳城,近正午时分。
秦国的丧尸军团穿过浮桥,马不停蹄向东方开进。沿途的军事据点派出军械队前来支援,冲车、刺车、投石车等一字排开,机械的摩擦声“隆隆”响个不停,如同阵阵落雷。
鲜血,今日将洒满这苍茫大地。
巨大的车轮滚滚向前,在黄泥地上轧出千百道深痕,宛如满地伤疤。硝烟从大地上升起,火球划破长空,拖着一缕黑色的尾翼,烟火燃烧的痕迹横亘天幕,长久不散。
黄土夯筑的城墙,在排山倒海的撞击下剧烈摇晃,“砰砰砰”像水做得一般散出碎块。
姜氏带领下的丧尸军团,变成了一种凶恶的兵器,它们无知无觉,令行禁止,见血封喉。
此时,丧失军团组成数个菱形方阵,各列三组方阵一字排开排开,中部共八阵,三名紫衣人被护在中央,一名模样怪异的紫衣人居于最末。
秦兵列队环绕四周,大阵首位对称,状若飞龙。
汴阳城自古,便因归属问题而纷争不断,在聂荌手中对次与秦军对抗,故而城外留有数道壕沟。最外一道及浅,民兵们在其中扔满木蒺藜,再铺以蓬松的土壤。
第二道深有尺余,宽两步,插满既粗且尖锐的鹿角木。
第三道为运河,河道宽且深,由于面积过大,布有少量木刺,河道上另设七处漏斗状木桥,入口敞开,两侧围以铁链捆就的木刺栅栏,出口极窄,横置五道极锋利的长刀。
黑云压城,大战一触即发。
汴阳君一身青玉礼服,怀抱聂荌留下的玄铁琴剑,一瘸一拐走过身体的残缺,走过生活的清苦,走过儿子的误解,走过秦军的欺侮,登临城楼,坐阵指挥。这文弱之人在今日风雅依旧,但奔涌的血气似江海倒灌,缠绕周身。
将士为他披上坚甲,汴阳君挥退左右,“铮”一声从玄铁古琴中抽出三尺青锋,剑指东方,朗声道:“儿郎们,你们的先祖,在此开疆拓土,繁衍生息。你们的亲朋,在此安居乐业,美食甘寝。你们,将在此与妻子白头相并,长养子孙。今日拼死一战,汴阳城不容他人染指!”
集结城中的民兵着深绿战甲,山呼:“杀!杀!杀!”
鼓声如雷,数十面旌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满城百姓各自在房顶系上碧绿丝带,风流云散,光影交错,汴阳城如同一只张开尾翼的翠色孔雀。他们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向天神祈求:活过今夜!
如此壮烈,如此卑微。
第一鼓,民兵冲上城垣,“哐”一声,盾兵竖盾;“哆”一声,弩兵倒地置弩。脚步细碎,是弓手入垛墙,枪兵入墩台,斧钺手伫立狂风中,于四角楼橹待命。
秦军没有旌旗金鼓,只有苍凉的悲歌。紫衣的姜氏们揭开头纱,冰冷的青铜面具鼓出双眼,似是在嘲笑着这没有来由的人间战火,自恃为生杀予夺的天神。
第一声尖锐哨响,穿云裂空。
首列三队丧尸方阵展开激烈冲锋,僵硬的尸体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奔向前,越过第一道壕沟,双脚扎满木蒺藜,紫黑色的血肉爆裂四溅。它们是无所畏惧的已死之人,以延绵千年的巫蛊之术为媒介,听从九黎姜氏之号令。他们不会因此而跌倒——因为已死之人是没有痛感的,不知危险的。
秦军慷慨悲歌,沉凝如铁:“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投石车队紧随其后,跃进只第二道壕沟,巨大的杠杆斜倾,圆石裹满草木油脂,数名秦兵合抱之放入杠杆长端的皮套,点燃。
十名秦兵将绳索拉过肩头,合力高呼,熊熊烈火如飞星坠地,砸向远处的城廓。
碎土炸裂,飞溅至数丈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