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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阳东迁的队伍,出发时仅三千余人,路上不断接纳河洛一带逃生的难民。
无论是战场上幸存的新郑军民,或是迷失方向的赵国武士,楚国边境的蛮荒饥民,还是齐国战场边缘气息奄奄的卑贱奴隶。韩原始终来者不拒,队伍到达泰安时,已经壮大至近六千人。
临海地区冬季气候和暖,成片的枣树虽已落叶满地,枝头却仍带着点点绿意,仿佛荒原上的希望之光。
初踏入齐国国境,映入眼帘的,尽是宽阔平坦的驰道,分割规整的无垠田野,仿佛有湿暖的海风正在温柔吹拂。相较于三晋那个弹丸之地,尤其是刚好堵在函谷关外的汴阳城,齐国扑面而来的安闲气息,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戍边的齐国士兵捧着一壶酒,趴在高台上懒洋洋瞭望,眨巴两下眼睛,忽然见到一支花花绿绿的队伍。这队伍长蛇般在平原上游移,缓步逼近安闲的边境小城。
士兵双手一抖,差点将酒碗给抖到地上,立即清醒过来,鸣号发讯,示意所有人警惕敌袭。
陈铬远远望见此番动作,即刻告知汴阳君。
韩原点头下令,让众人停在数百米外,只带了聂政、韩樘以及李、陈二人,亲自行至城门外,放下身段与齐国人进行交涉。
齐国的军队浩浩汤汤驶出,有序站定,一字排开。
边防官吏跟在后头,策马徐行,整齐的队列从中断开,将他迎了出来。这戍边的官吏名叫高恬,乃是一名文官,面白无须,脸上总是带着笑意,从从容容仿佛“是个好的。”
汴阳君将提前写好的陈情木简,以及自己的信物等,全数交予高恬。向齐国宫廷详述汴阳陷落、新郑被围的困境,表明汴阳军民只求能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并不会与齐国百姓争抢土地。
韩原躬身行礼,道:“不与民争利,愿至泰山脚下,避世、躬耕、伐木,以造车、船、攻城器械等为业。”
高恬见韩原斯文有礼,便也没有为难他,笑着将东西检查一番,讲了几句客套话。而后告知许可与禁忌之事,将他们放进城去,暂时安扎于城郊的空地上,等待上头的回应。
“真前卫,还实行落地签证!”
陈铬自己想着,没注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高恬见他模样文弱漂亮,竟也没有生气,而是客套地与他对着笑了笑,说两句打趣的话,后便让众人好好休养生息一番。
高恬笑道:“无论事成与否,相遇总是有缘。乱世里,大家都不容易,汴阳君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然则高某能力有限,能帮一点是一点罢。”
陈铬便忍不住要说齐国人很好,回程时,忍不住与李星阑讨论起来。
李星阑略微思考一番,说:“按照《史记》的说法,齐国的士人重视智谋,喜欢谈经论道。老百姓安土重迁,但很会做生意。人民群众崇尚个人勇武,民风奔放剽悍。简单来说,富足、开放、包容,国情也最复杂。他们偏安一隅,过惯了好日子,所以不会表现出非常强的攻击性。”
“我喜欢这个地方!简直就是战国丹麦,幸福指数九州最高。”陈铬说着,比了个大大的拇指,笑:“你可以在这里跳大神,去混个宰相帝师什么的玩玩。我就站在你身后,殴打那些你说不过的人。不过你应该也没什么对手,我只能给你捏肩捶腿。”
李星阑失笑:“他们还非常热爱音律,比如聂政就弹得一手好琴。是个好地方,自由宜居。”
陈铬仿佛对这里的生活充满向往,当即开始放眼未来,说:“对对对,我以前去过青岛,是个令人感到舒服的城市。想在这买个房子,面朝大海跟你……”
李星阑用手指头想,都知道陈铬满脑子装得尽是些什么,也不说出来,只哈哈大笑,摸着他的脑袋,赞同了这个想法。
聂政来到齐国,仿佛入水的游鱼。
他带着陈铬与韩樘两个少年,将一路猎来的奇珍异兽,毛皮、药材等等分门别类,装满数十辆小车,送到官吏的府邸。再挑选出两车山珍野味,送给戍边的武士,以及城内稀稀拉拉的百姓。
于是,百姓们从不对外来客指点议论,而官吏则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武士们更不会去故意找茬,休养生息倒是非常安稳。
有一日,韩樘与陈铬将推车送至军营,正准备回到临时营地。
陈铬却见什么都新奇,在军营里东摸摸西看看,高高兴兴喝了两口米酒,很快便跟武士们打成一片。清晨过去,及至傍晚,他才捧着一怀抱乱七八糟的东西:枣干,野菜干,瓜果之类,朝着自己的住的地方走去,依依不舍地模样。
他对齐国的印象简直太好了,赞不绝口:“真是一种米养百样人,齐国人也太热情好客了?他们地方大,以后还能去看海。你看那边啊!真是太有意思了!过去看看。”
韩樘双手抱头,捂住耳朵,伸手将陈铬扯了回来。然而毕竟少年心性都是一样,还是忍不住,偷偷朝着他所指的方向瞥了一眼。
只见街头巷陌,俱是热闹非凡,寻常百姓拿着各式乐器,或弹或唱,或说或唱,面前摆着造型各异的陶碗,各种高雅的艺术,竟都成了他们谋生的手段,且受到许多人的追捧。
他自己想玩不能玩,便忍不住咕哝,小声道:“奇淫巧技,靡靡之音。”
陈铬被韩樘拎着衣领,仍旧不安分地探头探脑,反驳他:“这很像巴黎街头,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罗马,充满自由主义的人文气息,是一个艺术萌发的花圃。看那里——他在做什么?”
“陈铬!你莫要东跑西跑的!”韩樘一个愣神,被陈铬指东打西,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然而他可不敢独自回到营地,李先生总是会在门口等着陈铬,要是见到韩樘一个人回去,必然会询问自己。
想想两人的对话,李先生问:“陈铬去哪里了?”自己回答:“陈铬在大街上被火烧着屁股,一溜烟蹿到天上去了!”
那画面太美,韩樘甩甩脑袋,认命地钻进人群中,去找一盆行走的海藻。想他也活了十七年,为何总觉得世事都新奇?只希望他不要惹出什么事端。
却说陈铬好奇心爆炸,虽然临时营地的军官强调过,不要在街市上逗留太久。他还是决定迅速地逛一圈,看看有什么小玩意儿,可以买回去给李星阑玩玩。
走着走着,根本没注意到,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忽然间,他的面前现出一条深巷,巷口坐着个面容黢黑的老人,正在拿着某种三根弦的乐器,一面弹琴,一面讲着“陈塘关李哪吒抽龙筋。”
“叮叮——!”
两枚大额刀币落入老人面前,正正掉进那口空荡荡的破碗中。陈铬笑嘻嘻从他身边走过,虽然心中总有股怪异的感觉,却还是没有多想,只赞了一句:“街头说唱老司机,你的梦想是什么?加油!”
那老者嘿嘿笑着,朝他点点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小娃娃慢些走,老司机给你讲……”
他摇头晃脑,仿佛充满莫测的神秘。然而话音未落,猛然抬起头,疏开满是褶皱的黑脸,却发现陈铬早已三步并作两步,一阵风般消失在转角处。
“???”
弹琴老者叹了口气,仿佛忽然被拔掉电源的老旧电视机,身影一闪,消失于无形。
陈铬走进那巷子里,左冲右突都没法走出去,终于发现身边连一个活人都没有。心里发毛,生怕自己扔了两枚铜钱,就开启了对角巷的大门。反身回头,对街的墙角边,赫然坐着刚才那个弹琴的老人。
老人的相貌十分奇特,皮肤是极自然的棕黑,鼻梁高挺,双眼深邃,很有些印度人的特征。
“老人家,是您要找我?”他再迟钝也能看出来,一定是这个人做了什么手脚,返身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问:“有什么事吗?我不能在街市上逗留太久,回去晚会挨骂的。”
弹琴老人失笑,将自己的那把三弦琴取出,揭开背板,慢悠悠倒出来一堆蓍草,说:“非是我来找你,是你想找我。相逢即是有缘,给你算一卦,可好?”
陈铬额头冒汗,莫名其妙,试探性地问:“我能说不吗?”
老人朝着更远处扬扬下巴,指着一个铺子,问:“看那是何物?”
陈铬:“……”
那铺子里层层叠叠,尽是白骨森森。
陈铬:“你这样不好,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你要是真有那么厉害,直接强行给我算就成了,也不会来和我打什么商量。我猜猜看,这是你在我脑子里制造的幻象?”
说罢双手一拍,恍然大悟:“过不了多久,我就能清醒过来,或许就像盗梦空间一样!我在这里死一死,或者受到剧烈的冲击,就能在现实里醒过来?”
“又不害你,就算一卦。”那老人哈哈大笑,三弦琴被他震得微微颤动,说:“想来也有近千年了,老头子好容易等到一单生意。况且,我不放你,你出不去。”
他中指一挑,琴弦振动,带着如有实质的琴音波纹,如尖刺般扎入陈铬的灵台。
陈铬反应迅速,想着能有个能量罩什么的就好了,哪知只是如此一动念,周身立即浮现出一个银白色的透明罩子,万千颗细微的粒子紧密缠绕,流转不惜。
他简直给气笑了,说:“哈!我不信。当然,我不可能对你一个老人家动手动脚,但是有人会来找我,制造幻境或者幻象或者性幻想,我觉得他都比你厉害。”
“老头子当真不是坏人。”那老人一愣,瞪着一双无辜的黑眼睛,直勾勾看着陈铬,说道:“开张生意,算一卦。行行行不收你钱了!给——!”
陈铬稳稳接住迎面飞来的两枚刀币,一侧太阳穴上白光一闪,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根本没有钱啊?他刚刚走入巷口,只是心中想要给这人两块铜钱,就从兜里摸了两块出来。还有刚才,制造这种能量罩是李星阑才会的,他只是突然发出一个念头而已。难道……
少年又变成了笑嘻嘻的模样,心中跃跃欲试,忍不住大喊:“这这这——这个实在是太神奇了!老人家,我想什么都会变成真的吗?比如我想个迪迦奥……”
陈铬说着话,冷不防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似是落下了一颗流星,将大地砸出个大坑来,浓烟滚滚,碎石飞溅。
待到尘埃落尽,他便目瞪口呆,看着一个巨大的身影,摇摇晃晃爬了起来。这才呆愣愣地,将自己刚才想说未说完的话挤了出来:“……特曼。”
天上真的落下来一个迪迦奥特曼!他大脚一迈,稳稳当当踩在两人头顶。
陈铬忽然窒息,猛吸一口气,终于清醒过来。
韩樘打拳击似的拍着他的脸,狂吼:“陈铬!你做什么呢?”
陈铬低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并走上了一处堆放得老高的空木箱堆。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手曲起,立掌为刀,一横一竖,比了个奥特曼的标准动作。
实在是尴尬至极,陈铬吞吞吐吐,最终大喊起来:“我……我、我我!我叫韩樘!”说罢飞身轻旋,闪电般射出数十米。
韩樘:“……”
“呼——!”一处高墙背后,陈铬热狗似的吐着舌头,吞了口口水,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抱歉,我的错!我就是下意识地喊了一个,一个最喜欢的名字,真的。我刚刚确实是见鬼了,你觉得呢?”
韩樘一张脸涨得通红,眼里冒着水汽,显是被他气得不轻:“我看你就是装神弄鬼!”
陈铬一把揽过韩樘的肩膀,两人脑袋碰了碰,笑道:“别生气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去了!走走走,请你吃枣子干啊小宝贝。你有没有觉得,齐国街上人特别多。来之前,我一直以为这地方特别大。”
“从前确实很大,都说齐国地方三千里。周公向吕尚许诺: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他都可以随意征伐。”韩樘翻了个白眼,也不和他计较了,从陈铬怀里掏出个枣干,嘎巴嘎巴嚼碎吞下,告诉他:“封神一战,吕尚居功至伟,周公将他分封于此。放眼望去,你所见到的地方,原本是东夷人世代所居,后来被吕尚征讨下来。”
陈铬:“我发现迷信的不止李弘一个人,说什么灵山魂海、十个大巫坐天梯。你就来个封神战,明明就是牧野武王伐纣。”
韩樘:“不信算了,我求着要告诉你吗?谁刚才见鬼来着。”
陈铬又抓又摸,闹得韩樘脸颊绯红,挤牙膏似的和他说了一些齐国的历史。
无论是姜尚、管子或者晏子,治齐向来坚持“因其俗,简其礼”的原则。故而数百年来,当地既保留着东夷人的原始风俗,同时学习并简化了中原文明,融合出一种宽缓豁达的大国气度。
其民风,在战国末年的七国中,算得上是独树一帜。
陈铬:“好是挺好的,我记得齐国就是最后一个被灭……我是说,齐国为什么不和五国联合抗秦?秦国实行远交近攻的政策,齐王看着其他国家一个个覆灭,难道就不明白,别人的今天,就是他的未来么。”
韩樘:“齐国有辉煌的历史,国祚延绵九百余年,沉沉浮浮至于今日。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乃是五霸之首,然而不得善终,竟被儿子们饿死。到了后来,晋国率领十二家兴师伐齐,将他们打得一蹶不振。
“田氏代齐,吕尚绝祀,其后又重新振作,称王、称帝。不料燕国将领乐毅,六个月内取下齐国七十城,围城即墨。而后田单复国,仿佛传奇故事般,至今无人知晓其中的秘密。”
陈铬目瞪狗呆:“我只是问你为什么齐国隔岸观火,不怕火烧屁股,你……你说些什么呢?我都听不懂!”
韩樘:“你——!”
他被气得不轻,“你你你”了半天,没能突出一颗字来。最终甩开袖子,大步流星,将陈铬抛在脑后。
只是,在转角处一个急刹车,乖乖点头叫了声:“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