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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依旧没有说话,但微微发颤的手腕,也昭示了他此刻心绪的不平静。
长安伸出手,缓缓靠近对方的帷帽,快要触及之时,却又停了下来,手捏起了拳,再放开,然后又握拳,再放开……
她似乎也在犹豫,也在害怕,害怕帷帽之后,并不是她猜测的那个人!害怕到头来只是空欢喜一场!
男子看她如此,轻轻叹了口气。抽出了被她握在手中的手腕,自己掀开了帷帽……
长安的身体瞬间僵硬了起来,连呼吸都放轻到几乎微不可闻,直到那张在记忆中和梦境中已反复出现过千万次的面庞真真正正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依旧一动也不敢动,害怕又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境!
她眼睛赤红,用力咬着自己的拳头,将哽咽之声尽数堵在喉间。
男子却已稳定了情绪,他握着长安的手,将之从她嘴里拔了出来,笑道:“堵着嘴做什么?不想同我说话吗?”
长安用力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愣是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男子脸上的笑意更甚:“刚刚不还口齿伶俐地套我话来着吗!我现在如你所愿地给你看了,你倒反而成锯嘴的葫芦了!”
长安急急地想要开口,却依旧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急得面色通红。
男子见她如此,忙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莫急莫急,我已经在这里了,又不会再消失,想说什么慢慢说便是了!”
这个曾经做个千百次,对两人来说都无比熟悉的动作一下子触及了长安的泪点,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阿,阿兄!阿兄!阿兄……”
“哎!哎!我在呢……”子渭轻轻拍着长安的背,她叫一声,他便应一声,应了一声又一声。
“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怎么哭起来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子渭边帮长安擦着眼泪,边取笑道。
他还真是冤枉长安了。其实她已经好些年没有这么哭了。这些年就连流泪都成为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更别提这么放声大哭了!
在他这般的调侃下,长安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止了泪,只剩轻轻的抽噎之声。只不过觉得有些丢脸,迟迟不肯抬起头来。只是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口,不停重复着:“太好了!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等两人彻底平静下来,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话的时候,已是几个时辰之后了。
长安重新梳洗了一番,与子渭隔着一张案几,相对而坐。这还是兄妹二人成年之后,第一次面对着面。
子渭看起来一点都没变,已近而立之龄的人了,却依旧精致俊秀得还若当年的那个芝兰少年,只是周身的气质却变化颇大,再也不见那种张扬的华丽,整个人都平和了下去,锋芒尽隐,内敛之中,却又蕴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厚重。
子渭也在细细打量着长安,看着看着眼中又湿润了起来,良久,笑道:“真好,如今看起来像个大人了!”
长安失笑,早在国破之时起,她就再没有资格继续做一个孩子了。她轻叹了口气,淡淡道:“你食言了。”
子渭有一瞬间的怔愣,很快便明白了长安的意思。当年父皇病重之时,年幼的长安又悲又怕,他便许诺于她:他会一直陪着她,不会轻易离开……最后,终究是造化弄人。
“长安,对不住!苦了你了……”
长安瞬间再也绷不住面上的淡然,眼圈一下子红了。一句“苦了你了”几乎道尽了她这些年来的艰辛和不易!可是,他又有什么错呢?这些年来,他内心所受的煎熬恐怕要比她更甚……
长安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些了!阿兄,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若非母后当机立断,我恐怕真的已经不存于世了。”
“母后?你当年的‘死’跟母后有关?”长安成年后,曾猜测到过阿兄的真正死因,却没想到,连母后都牵扯其中。
子渭自嘲地笑了笑,“当年,终究还是太过年轻!锋芒毕露,只知逞一时之快,不懂隐忍和藏拙。终将自己送上了万劫不复之地!母后得知世家密谋想要暗杀我之后,便主动揽过了这个任务。她喂了我假死之药,验明尸身之后,便派亲信送我出了京!母后怕我醒来之后,会再次冲动回京,便让人日夜看守于我,不准我踏出房门半步。直到长安城破,她与父皇双双殒命……终究已是无力回天!”
“原来真的是世家!”已经猜到是一回事,亲耳验证了这个猜测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长安冷然道,“天理昭彰,天道循环!若非他们心存歹念,也不会触发了你当初埋下的暗线,他们也不至于最终只能被迫南下,如今在建邺彻底没落了下去!”
子渭叹了口气:“长安,你不怪我吗?若非我当初偷偷埋下的这步暗棋,燕王也不会勾结鲜卑攻打京师,最后也许也不会是国破家亡的结局……”
长安摆了摆手,打断了道:“且不论若没有你的这一步棋,藩王会不会叛乱!连太子都敢暗杀,你说下一步,世家会做什么?正像你当年所说的,万不得已之下,江山被同姓之人夺取,总要好过异姓!也不算是江山旁落,愧对先祖了!况且,当初在长安士族大势已成!若非政权南移,如何能破得了这一死局?”
长安说着说着,却发现对方正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她莫名道:“怎么,我说错了?”
子渭摇了摇头,感慨道:“只是没想到,当年那个只会在父皇的病榻前,害怕地哭哭啼啼的小点子,如今也能这般指点江山、侃侃而谈了!”
长安也笑了,有些怅然道:“有人安慰的时候才有权利害怕和哭泣!那时我还有你,你是我的支柱,只是后来,我必须要成为别人的支柱了!除了让自己强大起来,我别无选择!”
眼见子渭的脸上愧色更甚,长安转移话题道:“这些年,你都隐居在此处吗?”
子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自你们把政权南迁后,我便定居到了这里!淮南离建邺不远,我要打听你们的消息也方便些!”他笑了笑道,“即使你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是希望能离你们近一些的!”
“你从来没想过要来见见我们吗?”
“相见不如怀念,这样对大家都好!”子渭见长安皱起了眉,似乎想要反驳,忙止住了她的话头,转移话题道,“承儿和小二好吗?小二是叫重欢吧?我的家臣定期会为我去打探他们的消息,终究无法事无巨细!他们好吗?”
长安点了点头,笑道:“承儿你知道的,从小就聪慧过人!如今是更加出色了!他天生是当帝王的料,我朝在他手中中兴有望!他知道你曾经做过的所有事情,特别崇拜你!至于重欢,更是万中无一的灵透聪慧,我只恐他慧极必伤,好在他天性冲和淡薄,虽说这样的性情在一孩子身上,有些古怪,生在帝王之家,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说起来,我也有几年不曾见过他们了!”
“长安,多谢你这些年代我教导于他们!难为你小小年纪,却把他们教导的这般好!”
长安眨了眨眼:“确实难为我了!好在,接下来我终于可以甩下这个重担了!”
子渭却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长安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起来:“你不准备跟我回去?”
子渭笑了笑,叹道:“我若是准备回去,你也不会直到今天才知道我还活着?”
“为何?”
子渭也收起了笑意,直直看向她:“你又怎会不知,何必自欺欺人!”
长安一语不发,面色极为难看。
子渭叹了口气,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长安的脑袋:“我是你至亲的兄长不假,可我们却到底身在帝王之家,又怎能像寻常人家的骨肉至亲那般随意随性!你以为我还是当年的明.慧太子吗?我若跟着你回宫,你让承儿如何自处?又让我如何自处?”
“你并不是史上第一个太上皇!”
子渭闻言却笑了,仿佛在笑长安的自欺欺人:“史上的太上皇不是年老多病就是在权利之争中败给了儿子之人,你觉得我是哪一种?长安,别傻了!我正值壮年,而承儿很快也会长大!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到时,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恐怕都是一场血雨腥风!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别觉得我们一家会是特例,史上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帝王之家也不是没有,在至高无上的权利面前,只有退让和抢夺,绝不会有共享的权柄,哪怕是至亲的父子!我不敢保证到了那一天,我会退让!所以,长安,不要以江山为赌注来考验亲情来考验我!”
子渭已把话说得透彻至此,长安再无一字可以反驳!却心中犹如塞了一团棉花,说不出的难受!
子渭柔声安慰道:“长安,你着相了!非要住进皇宫才算团聚吗?你自己算算,这些年,你自己呆在皇宫中的时间总共才有多少?你如今知道我还活着,知道我隐居在何处,以后还怕没有相聚的时候吗?你想什么时候来看我就什么时候来看我,就算每旬来一次,也不算过分嘛!”
长安被他的说法逗笑了,心中的郁气也散了些。她叹了口气道:“我只是觉得委屈你了!阿兄是胸怀大志之人,明明是天潢贵胄,如今却只能隐在这方寸之地,日日空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