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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阳殿内,一身着红色宫装、云髻高梳的女子,高高坐在主位之上,皓腕撑着螓首,慢慢啄饮着杯中之酒,眼神已有几分熏染迷离。
殿门大开着,微微抬头便能看到殿外那一轮如洗的明月。夜风卷带着雪白的梨花瓣,吹入殿中,拂起女子的裙角衣袖,在这样的月色之下,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翩飞之感。
崇安帝是个干练务实的帝王,不喜排场,也不好风雅。因此整个皇宫不见金砖玉瓦,也少见什么养眼的景致,看起来颇有几分朴实硬朗之感。唯有依阳殿是个例外。
依阳殿是当今济阳大长公主的寝殿。不但名字与当年长安皇宫中济阳公主的寝殿一致,连殿中的格局布置,以及殿外那几树极为惹眼的梨花都一般无二。可见当今,对这位如今唯一的长辈还是极尽孝心的。
长安这些年过得清淡,年少之时却也是极尽奢华,金尊玉贵般养大的。因此住回这样的寝宫却也并不会不习惯。
只是到底还是喜静,只留了几个宫人在殿中打理照料。因此这座在整个皇宫中仅此于皇帝的正和殿尊贵的宫殿,却清冷得诡异。
“殿下,时辰不早了,不若明日再饮吧!”小宫娥看着已微醺的女子,壮着胆子进言道。
长安淡淡瞥了她一眼,面上不显,心中却有几分不耐。她自在惯了,这种束手束脚的日子,着实让人有些不快。
小宫娥被她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瞥,更加战战兢兢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再不敢多言什么。
“皇上驾到!”突兀的传驾声响起。殿内的宫人们慌忙跪下迎驾。
长安看了看已在中天之上的明月,微微挑了挑眉,似乎是在惊讶对方会在这个时辰过来。
崇安帝进殿后,看到主位上的女子,脸上闪过几分异色。他一直都知道姑姑是极美的女子。但他所见过的姑姑,要么如宫外白衣出尘,要么在宫中华服庄严。何曾见过她如今这般的样子,一身红衣一脸熏然,竟有几分跟她平日里的气质全然不合的慵懒惑人。
“陛下怎么来了?”长安虽身为长辈,却原也该站起迎驾的。今日却不知为何,一根手指都不想动,索性放纵着自己恣意了一回。
崇安帝忙敛了心神,回道:“路过,见到姑姑殿门大开着,便过来看看!”
长安闻言,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殿内突然之间的安静,让崇安帝微微有几分不自在。他的脸上随即闪过几分失落,犹记得当年他们相依相伴、亲密无间的日子!如今,姑姑离他是越来越远了,即使站在她面前,也似乎总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
“姑姑,可是有什么心事?”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
“无甚大事,只是有些事需要好好想想,陛下回去休息吧,不必忧心!”
崇安帝闻言,却没有顺势告退。他缓缓步上台阶,走到主位旁,蹲了下去,像幼时那样将脑袋搁在长安的膝盖上,带着几分委屈道:“承儿可是做错了什么,惹得姑姑不高兴了?如今姑姑开口’陛下’,闭口’陛下’的,待承儿是越来越冷淡了!”
长安随着崇安帝的动作微微僵硬了一下,片刻又放松了下来。
也许正如承儿所言,她与承儿已经很久不曾这般亲近过了,久到她都有些不习惯了。
她抚了抚承儿的脑袋,无奈道:“你毕竟是一国之君,如今你大了,正是需要培养帝王威仪的时候。我若待你还如幼时一般,于你不利!”
别看承儿年纪不大,帝王心术却是已深得个中三昧。长安说的那些他又如何不知,只是想借机撒撒娇而已。
“姑姑说的都对!可我有时也会觉得孤独,也会觉得害怕!我很是怀念当年我们刚刚南迁的时候,虽然群狼环饲,危机四伏,可姑姑、睿成王、武宁侯,大家都在一起,很温暖、也很安心!”
长安看着少年落寞的面庞,心,突然就柔软了起来。她知道承儿所说的“都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虽然如今大家仍然天天见面,待他却是远了,那是臣子对待天子的距离。这孩子,想必是真的觉得孤独了吧!只是高处不胜寒,如今还只是开始,这一辈子,他都得这么走下去……
可若是真的到如今他们还如他幼时那样,事事替他拿主意,恐怕他的心里又是另外一番想法了吧!长安的眼里闪过一丝悲凉,遍布孤寂与戒备,这,便是帝王之路!
“姑姑这次回来后,还不曾与我好好说过话呢!”承儿摇了摇长安的手臂,微噘着嘴抱怨道。
这个表情若是成年男子做起来,必是怪异之极。可由承儿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做来,却是有几分浑然天成的率性可爱!
长安放下酒杯,正了坐姿,又回到了承儿熟悉的样子。她笑了笑,道:“即是如此,那姑姑今日就陪你好好嗑叨嗑叨?”
承儿欢喜地点了点头,那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倒是与幼时一般无二了。
“那么,你想聊些什么呢?”
“姑姑给我说说这几年在长安的事情吧?”
长安倒是并不意外承儿会好奇这个,便当真耐心地讲述起了这几年的经历。
承儿听得连连惊叹,竟像是入了迷一般。长安所描述的那些布满了精彩诡谲的谋略对撞的经历,与他平日里所学的那些治国之道、御下之道全然不同,如同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长安见此,突然收了声。
承儿正听到兴处,忙催问道:“姑姑怎么不说了?”
长安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认真地看着他,道:“陛下听听也就罢了,这些计策谋略听起来再怎么精彩绝妙,也终究都是小道,不是你该学习的东西!对于一个帝王来说,算计谋划大多并非好事!”
承儿听到长安突然又改称他为“陛下”,就知她此番话是有多么郑重认真。
承儿有几分不服气,反问道:“那照姑姑这么说来,历朝历代帝王所奉行的’帝王心术’也都是小道?”
长安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慢道:“若你所指的’帝王心术’是权术、是所谓的’平衡之道’,那么,是!”
看着姑姑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承儿只觉得背脊发凉。
这些年,他提拔了一大批庶族的年轻官员,为的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并非是对老臣们心存嫌隙,只是出于一个帝王本能的对于权力的绝对控制的*。年轻官员与老臣之间的对立虽非他的授意,却未必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他主政的时间还不长,那套帝王之术却犹如本能一般,无师自通!
制衡!制衡!从古至今,所有的帝王心术中最总要的无非是这两个字!可如今姑姑却说,这些统统都只是小道!这样的胸襟和气魄,实在让人无法不心生敬意!
“那么,对于帝王来说,什么才是大道呢?”承儿不由自主地问道。
长安被他问笑了:“你如今也已是亲政有一段时间的人了!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吗?那么,你的帝王之道是什么?仅仅只是壮大己身吗?”
长安语气轻柔,眼神却灼灼。承儿一时之间,不敢直视,有几分难堪地低下了头。
长安看了承儿一眼,站了起来。一边缓缓步下主位,一边开口道:“你曾经问起过我你父亲当年的三条国策现在用来是否合宜。我记得我当时告诉你的是抉择和取舍!如今我却想再告诉你一些新的东西……”
“我知道!”承儿突然接口道,“我记得当时姑姑说,当年的那三条国策并非是父亲为了打击士族的凶器,而实实在在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利民之策!”
长安点了点头:“他提出这三条国策的时候正值皇室与士族的矛盾最最尖锐的时候,很多人觉得他不智,在最不对的时机提出了这三条国策,以致于激化了矛盾。甚至很多年后,仍有人将前朝的覆灭归罪于此!可我却觉得,他是一个真正伟大的执政者!因为哪怕在最危难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公器为上,没有把天下的需要放到权力的争夺后面去!”
承儿咬着唇,面色有几分复杂。公器为上,古往今来,所谓帝王,真正能不耽于私心和权欲,做到这四个字的又有几人?
“承儿,那么你的帝王之道是什么?”长安突然又问了一遍。
承儿依旧保持着刚刚半跪半蹲的姿势。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个背对着他,站在殿门前,迎着夜色濯濯而立的女子。这是她今晚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女子轻柔的声音,听在他耳中只觉得振聋发聩,心中也随之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知道姑姑今日特意与他说起这番话的意思,敲打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可是姑姑,这是你的“道”、是父亲的“道”,当真也会成为我的“道”吗?
少年的眼神中闪过几分茫然、几分不知所措……
那么姑姑,若有一日,倘若我们信念背离,不再目标相一,届时,你又该如何待我?
亲情和信念,在你心中,究竟孰轻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