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沈常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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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彤同学被老师留在学校里背诵课文了。

    他们班的语文老师不知是受到了什么启发,还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这一天突然表现出对工作格外认真负责的精神,要求学生背诵刚刚上完的一篇课文。逐个逐个地背,针过针,线过线,背得一字不差才允许回家。王彤同学今天状态不是很好,试背过两次都没有过关。放学快一个钟头了,她和另外的十几个同学还在教室里叽哩哇啦地朗读。

    王彤今年刚满八岁,是花园镇第一小学六年级的学生。

    看到这里,大家肯定会感到惊奇和疑惑:八岁读六年级,这不是神童么?她几岁上学啊?学校怎么会收的呢?

    这事说起来有点儿费神,但可以肯定的是,王彤同学绝对不是神童。她过早地进入学校,实属她爸妈的无奈之举。

    王加林和方红梅是1985年春天草草完婚的。婚礼的简单与寒酸,一直是留在两个人内心深处的遗憾。别说戒指和婚纱,在十平方米不到的婚房里,甚至看不到一样新家具,婚床是由学校的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组成的。

    婚后的日子一如既往的清苦、贫困和艰难。因为营养不良,两位光荣的人民教师骨瘦如柴。身怀六甲的红梅老师,补充营养的主打食品只有筒子骨。三毛钱或四毛钱一根,买回来与萝卜、莲藕或者海带炖在一起,熬出一瓦罐香喷喷的骨头汤。正餐之外的零食,也很少花钱去商店购买,把加林他爸从王李村送来的红苕洗干净蒸熟,装一大筲箕放在碗柜里,饿了就去拿一个。干巴巴的冷红苕虽然味道不错,却难以下咽,经常噎得红梅老师胸闷气短、白眼直翻。

    王彤小朋友出生时遭遇难产。从在她妈妈肚子里“大闹天宫”,到被拉出她妈妈的身体,整整花了三天两夜的时间,转了两家医院。这六十多个钟头可把她妈方红梅和她爸王加林整惨罗!

    方红梅产后恢复得很慢,因为分娩时失血太多。当时医生曾建议输血,但因为血浆太贵,加林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钱,结果没有输成。红梅老师出院时,血红蛋白含量远远低于正常数值。

    回家坐月子期间,她胃口极差。尽管丈夫王加林想方设法、竭尽全力为她做好吃的,但无论什么美味,她浅尝辄止,从来没有狼吞虎咽过。终于有一天,她昏倒在了学校的女厕所里。

    同时如厕的女学生们吓得大呼小叫,后来是校长关玉荣和那位好管闲事的中年女教师搀扶着她,送回家里的。红梅老师醒过来时面色苍白,说自己好象做了一个梦。关校长看到床上枕头边摆放的《中国文学史》、《古代汉语》、《文学概论》等函授教材,叮嘱红梅老师少看书,说坐月子看书对眼睛不好。

    红梅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暑期面授马上就要到了,这一次有三门课程要结业考试,不抓紧时间看书怎么可能通过呢?

    临近暑假,方红梅被检查出患有乳腺炎,接连打了一个多星期的吊针。病还没有好利索,她又得去孝感参加面授学习了。

    由于孝感函授学员较多,HB大学在孝感建了一个函授站,暑期面授被安排在孝感城西的孝感教育学院。

    妈妈要出门,刚满三个月的小王彤是必须跟着吃奶的,谁带?王加林教毕业班的语文兼班主任,暑假要在牌坊中学给初三学生补课。跟随红梅出门照看小王彤的责任,义不容辞地落在了红梅她妈——王彤她外婆的身上。

    方妈妈风尘仆仆地从方湾镇赶到牌坊中学后,又和女儿红梅一起,拎着大包小包,抱着小王彤,从花园镇坐火车前往孝感。

    虽然天气酷热,小王彤一路上却睡得很香。

    到达教育学院时,函授站辅导员和其他的函授学员都来逗王彤,说她是小学员,应该给她发张学员证。辅导员被她们“祖孙三代读本科”的精神所感动,为她们单独安排了一个宿舍。

    看来,我们不必对王彤同学“八岁上小学六年级”感到大惊小怪了,人家的学生生涯是从三个月大开始的咧!

    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的时候,红梅老师的产假已经结束,她该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来了。夫妻两人要上班,双方的老人来不了,请保姆又请不起,小王彤怎么办?

    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摆在了王加林和方红梅两人的面前,同时也摆在了牌坊中学领导班子的面前。

    学校党支部书记兼校长关玉荣、副校长丁仲华、教导主任宁均富、总务主任兼会计邹GZ四位校领导专门开会研究,最后达成了这样的共识:鉴于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特殊的家庭情况,在纪律方面对他们网开一面,不强求他们到办公室坐班,只要能够按时到教室上课就行。关校长还叮嘱宁主任,排课程表时,尽量把加林老师与红梅老师错开,至少保证他们有一个人在家看孩子。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大家碰到过这么大度、这么开明、这么有人情味的领导班子么?让我们祝愿这些好人一生平安,如他们的名字那样,尽享“荣华富贵”吧!

    结婚成家之后,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不再分居办公室两头,两人搬到了正对学校大门的第一排校舍,与初一年级两个班的教室相连的教工宿舍。

    一通间加半间,一个门进出,有点儿家的味道。后来学校又为他们加盖了一间厨房,厨房阻断了校舍与围墙之间的通道,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院子。从厨房往小院子里面开了一个后门,这个小院子就成了他们家独享的后院。关于这个后院子的故事,那真是既温馨美妙,又悲苦烦恼,让人恋恋不忘啊!后面我们会聊到。

    通常情况下,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会有一个人在家里办公,一边备课批改作业,一边看着他们的小宝宝。

    加林老师从花园镇买回来一个小摇车,替代农村那种摇动幅度很大的摇篮。小摇车设计得很精巧。主体结构是铁架的,有四个小轮子,能够推着走,上面有能开能收的遮阳篷,中间是由三块活动的木板拼成的小床,小床下面还有一层脚踏板。由于小床与铁架之间是用布连在一起的,小床能够前后左右自由地晃荡,就像吊床或者秋千一样。小摇车的推手上系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和风铃,推动小摇车时,气球随风飘动,风铃叮当作响。

    开学时王彤刚满五个月。五个月大的小王彤已经开始喜怒哀乐,而且学会了摸爬滚打。一头浓密的黑发,还长出了两颗米粒大小的小乳齿,特别逗人喜爱,也特别好玩。把她放在小摇车里,她总是眼睛忽闪忽闪地随着汽球风铃转,嘴里伊伊呀呀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手里抓着塑料荷花小铃铛,高兴起来了就胡乱摇晃,胖胖的小腿和小脚还有节奏舞动着。闹得大人根本就没办法静下心来工作,加林或红梅只得站起身来,推着女儿去操场上走走,或者直接推到办公室里。

    牌坊中学的办公环境是非常宽松的。二十多个教师聚在一间大办公室里办公,大家该干活时干活,活干完了就可以谈笑风生,哼几句歌曲或戏剧,甚至可以把桌上的讲义夹和作业本挪开,杀几盘象棋,或者拎着黑白围棋子对弈。

    没有人干预,也没有人觉得不正常,校长主任甚至会站在一旁观战和支招。所以,每次小王彤一出现,她就成了办公室所有教师的开心果,每个人都会过来抱她、逗她、整她。

    逢到操场上有班级上体育课,小王彤则会被学生们抢走,她又成了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开心果。有时,她还会被上音乐课的学生抱进教室,伊伊呀呀地跟大家一起学唱歌曲。

    当然,这种宽松的环境并非可以毫无顾虑地利用,有的时候还必须有所收敛,特别是当上级教育主管部门来学校检查的时候。

    接到上级检查的通知,关校长都会提前给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打招呼,让他们做好应急预案,尽量不要让领导们碰到小王彤。

    教育局或教育组的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时,往往会召开全体教师大会,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是必须同时参加的,小王彤“藏”到哪里?首选自然是学校门房,让门卫老宁照看照看。如果门卫老宁也被通知开会,他们就把小王彤送到部队抽水房,麻烦广广代劳。要是广广出门不在家,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招了:把方敬武从教室里喊出来,让他在家里守着外甥女。

    这种与上级领导“捉迷藏”的游戏,当时看似刺激,过后想想又是多么的辛酸和无奈啊!

    上班的日子,如果遇到加林老师或者红梅老师出差,特别是红梅老师出门参加面授的时候,牌坊中学就会出现这样的奇观:加林老师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拿着粉笔站在讲台上授课;或者加林老师讲课时讲台旁边多出了一个睡着小孩的小摇车;如果小摇车里的小孩醒了,发出哭声,就会有学生主动跑过去摇小摇车,或者把小孩抱起来回到座位上听课……

    有时,加林老师一手拿着讲义夹,一手推着小摇车准备去教室上课时,没课的老师会主动要求他把小王彤留下,交给他们照看。这一节课,小王彤就从这个老师的手里传到那个老师的手里,活玩具一般,给整个办公室增添了无限的乐趣。久而久之,有些老师简直离不开小王彤了,没看见她就象缺少什么似的,不逗逗她就解除不了工作的疲劳。小王彤也不认生,哪个抱都要,哪个逗都笑,这个小滑头也挺会笼络人的。

    在一大群男女老少教师的循循善诱下,她还学会了不少新东西。小手抓紧又伸开地捏“粑粑儿”,两手食指并合又分开地“重重分”,鼓掌欢迎,抱拳作揖,食指拇指伸成八字,对着大人“叭叭叭”地开枪。老师们叫她“莫打娃”,她偏要举起小手打自己的脑袋瓜子。办公室墙壁上贴有一些教育宣传画,老师们一喊“小姐姐”,她就对着画上的女娃娃头像笑;老师们一喊“小哥哥”,她就与画上的男娃娃头像打招呼。递给她小皮球或者玩具手鼓,更是到了她大显身手的时候,可以把办公室闹翻天。

    半岁时,小王彤已经能够喊“爸爸”“妈妈”了,学会了挥手与大人说“再见”,同时也不满足于躺在小摇车里了。加林老师把三块睡板中间的那块拿掉,露出下面的铁踏板,让小王彤站在踏板上。这下她高兴了,双手扶着小摇车的围栏,站在铁踏板上又蹦又跳的。再把小摇车推出去时,她俨然站在敞篷吉普车里检阅部队的首长。

    几轮“部队检阅”和校园巡视过后,站在小摇车里的“首长”又不老实了,有时把一只小脚抬到睡板上面来,有时趴在围栏上往外面翻。终于有一天,她翻出了小摇车,一个鲤鱼翻身仰面躺在地面,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半岁的小王彤竟然如此的淘气,加林老师对着小摇车愁眉不展。红梅老师说,干脆把那块脚踏板卸掉,让她直接站在地面,那么高,她就不可能翻出来了。

    这真是个好主意!加林老师马上拿来钳子卸掉脚踏板,小摇车中间就成了一口“井”,然后把擦干眼泪的小王彤放进“井”里。没想到,小王彤站在“井”里,扶着围栏竟然推动了小摇车!

    小摇车从办公室的这面墙撞到那面墙,又从那面墙回到这面墙,引得老师们捧腹大笑。小王彤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得意洋洋的。加林老师索性连车带人一起抱到操场上。嘿,小王彤如同马戏团的猴子推车一样,在操场上转起圈来了。

    就这样,小王彤很快就学会了走路。

    能走会跑的小王彤可骄傲了,小脚从早到晚不闲着,整天在校园里到处跑。有时两手同时上下摆动,有时学着大人的样子打着背手,边走边唱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的歌儿。不过,麻烦事情也跟着来了。

    首先是摔跤。摔倒了她就哭,趴在地上耍赖不起来,非要等着大人去抱不可。有时蹲着拉屎拉尿,拉到中途时腿软了,一屁股坐了下去,让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哭笑不得。

    再就是到处捞东西。这时大人绝对不能马虎,除了把开水瓶、电插座、切菜刀这些危险物品挪到她够不着的地方外,还得随时注意锁好自行车,防止支起来的后轮转动绞了她的手。眼睛总得盯着她,不能让她离开大人的视线。特别是在厨房里,她有可能伸手去摸滚烫的煤炉子外壳,有可能把手插进满满的一桶冷水里。

    以上所说的,可能是为人父母都会遇到的问题。对于小王彤和她的爸爸妈妈来说,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他们面临的最大麻烦和考验是:小王彤找不到小朋友玩,没地方上幼儿园。

    白天学校上课的时候,小王彤混迹于大人世界,还能勉强对付。放学之后,特别是到了晚上,她就只能如孤魂野鬼般地在校园里游荡。所以一到周末,她就吵着闹着要去花园镇,上街去找小朋友玩。

    加林老师只得搬出家里那辆笨重的飞鸽牌自行车,前杠上坐着女儿,后架载着老婆,他当车夫吃力地骑车前往花园镇。

    到了镇上,直奔那些比较热闹的地方。花园火车站站前广场、电影院门口的中山街、胜利商场、知青商店、百货大楼……每到一处,只要看到有小朋友,哪怕一个也不认识,小王彤总是喜得手舞足蹈,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找别人玩。哪怕遭遇别人的冷遇,她也不抛弃不放弃,分手时还显得依依不舍的。

    红梅老师见此,总是免不了伤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既然彤儿那么喜欢和小朋友玩,我们干脆把她送去上学吧!”有一天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王加林提议说。

    “上学?到哪儿上学?”老婆方红梅反问,“周边既没有幼儿园,又没有托儿所。你有时间天天送她去花园镇么?”

    王加林回答:“我是说,让她上小学。”

    “上小学?她才三岁呢,拉屎自己都不会擦屁股。你开什么玩笑!”方红梅觉得丈夫神经不正常,简直是疯了,“再说哪有学校愿意收这么小的娃娃。”

    王加林平静地解释,他想这个问题已经好些天了,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新学期开始后,他想把王彤送到附近的关王村小学去读书,全当是让学校老师帮忙他们照看孩子,也解决了彤彤没有小伙伴玩的问题。

    这件事情正式纳入议事日程,并最终得以实施。

    关王村小学属牌坊中学的招生学区,学校的教师包括校长主任,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都比较熟悉,所以送王彤去报名时,没有遇到任何障碍。一年级两个班的班主任还抢着要王彤。

    就这样,刚满三岁的王彤成了正儿八经的小学生。

    牌坊中学与关王村之间是一片稻田,连接两地的只有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杂草丛生,沟沟坎坎。最初几天,小王彤上学放学都是爸爸妈妈接送。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哪个没有课,哪个负责接送孩子,早上送,中午接,下午送,傍晚送,每天往返跑两趟。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王彤主动提出不要大人接送了,说她自己会走。

    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自然不放心,坚持再多送一段时间。

    小家伙又哭又闹,说别的同学都是自己上学,只有她要爸爸妈妈接送,别人都笑话她了。

    加林老师说,别的同学住得近呀,他们就在村子里面,不用走那么远的田埂。你那么小,又没有同伴,一个人在路上碰到坏人怎么办?遇到水牛黄牛怎么办?有时路上还有盘着的水蛇,村口还有狗子呢!

    王彤说她不怕,那条路上走的人多,还有好多大哥哥大姐姐,她都认识。

    争来争去,最后达成这样的协议:天气晴好,路好走时,王彤自己上下学;刮风下雨,路不好走时,大人接送。

    虽然有了君子协定,加林夫妇还是不放心。有时王彤前脚走了,他们就在后面偷偷地跟着。这种跟踪行为一旦被王彤同学发现,她就哭丧着脸,蹲下身子,或者坐在地上,不往前面走了,非要爸爸妈妈回去不可。

    夏季的一个雨天,牌坊中学举行期末考试,加林和红梅老师都有监考任务。到了放学的时间,他们两人都不能去接女儿。

    王彤没有等到爸爸妈妈,就自己打着伞,顶风冒雨地往家里走。她穿着一双红色深筒胶鞋,一哧一滑地走在满是泥泞的田间小路上。

    走了一半儿的样子,雨更大了,风更猛了,撑着的雨伞被风吹翻了面儿,带着她一起落到了水田里。

    雨伞打了几个滚儿,停在一片绿油油的秧苗上。

    王彤站在水田里,漂亮的红胶鞋完全被泥巴所掩埋,浑浊的泥水灌进鞋里面,双脚怎么也拔不出来。她艰难地站起身,环视四周,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雨还在淅沥沥地下着。

    王彤同学担心课本被淋湿了,努力地把双肩包从背上取下来,抱在怀里,弯腰抵挡着风雨。

    女儿的这个动作,一直深深地印在随后赶来的王加林的脑海中。

    当他满眼是泪地跑过去,把女儿从水田里拔出来时,王彤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不住地喊道:“我的书!我的书!我的书打湿了!”

    王彤上学后遇到的另一个难题,就是拉屎后不会自己擦屁屁。在家里大便完,她总是翘着屁股等着大人来处理,在学校总不能让同学帮忙干这事吧?拜托一下班主任或者其他女老师?又觉得不太妥当。没有办法,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只能对女儿进行强化培训,教她如何自己解决问题。再就是每天一起床就敦促她大便,尽量减少在学校大便的次数。

    王彤读到小学二年级时,本科函授毕业生方红梅从牌坊中学调入XG市第二高级中学,也就是现在的孝北县一中。他们一家人住进了高中的简易宿舍,王彤同学随即也转到了花园镇第一小学。

    到花园镇一小报名时,班主任老师觉得王彤年龄那么小,成绩又比较差,建议重新从一年级读起。

    王加林坚决不同意。他说,学生只有升级和留级的,哪有“退级”的道理?

    他拍着胸脯向班主任老师保证,王彤的成绩绝对不会拖班级的后腿。回家后,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分工负责,一人辅导孩子的语文,一人辅导孩子的数学。王彤同学还真的慢慢赶上来了,成绩一直维持在全班中等偏上的水平。

    今年,花园镇实行学制改革,小学由五年制改为六年制。因为是过渡期,学校规定,四年级的学生可以升五年级,也可以直接读六年级,由家长自愿报名。王彤刚好上完四年级。在决定她是读五年级还是读六年级的问题上,她爸加林和她妈红梅产生了分歧。

    红梅老师觉得,王彤年龄太小,应该读五年级,这样一步一步地往上升,既能够保证知识的连贯性,孩子也不至于过于吃力。

    加林同志的意见则恰恰相反。他认为老婆是典型的“头发长见识短”,只注意到表面现象,而忽视了最关键、最本质的东西。

    他说,六年级全校只有一个班,学生是从四年级好几个班中挑选出来的,这就等于变相办了一个“五年级快班”,又因为这个班担负着小学升初中考试的使命,学校必定投入最强的师资,把六年级作为重点中的重点。彤儿年龄虽小,但有志不在年高,既然成绩不算太差,就应该大胆地让她上!留在五年级,孩子反而不能满负荷运行。固步自封,****保守,说不定就会摧折了一棵“少年科技大”的苗子。再说,小学基础知识固然重要,但一个人学习上的进步主要在中学阶段,女孩子成熟较早,早点儿进入中学是有好处的……

    王加林有理有据、慷慨激昂的陈词,使得红梅老师哑口无言。

    本来应该读五年级的王彤同学就这样跳级进入了六年级。

    由于六年级一年要上完两年的课程,还要挤出时间复习备考,功课拉得很快。王彤同学每天回到家里,完全没有闲着的时候,不是记公式、背课文,就是做作业、写作文。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上厕所也是手捧课本叽哩哇啦的,没有哪一天晚上十点以前能够上床睡觉。

    起初,加林同志还天天检查女儿的功课,守着她完成作业。时间一长,也没那份耐心了。特别是感觉比较疲劳,或者工作不顺心的时候,王彤找他求教准倒霉。加林同志要么大声吼叫,骂女儿笨,要么让女儿自己去“动脑筋”,搞不好还会给女儿一巴掌。

    于是,王彤就赌气地闩上房门,不吃不喝不搭理大人,或者蒙在被子里号啕大哭,甚至把课本钢笔作业本一扔,倒在客厅里满地打滚。

    每逢这种时候,红梅老师便如局外人似的“坐山观虎斗”,不冷不热地冒出一句:“是你要她读六年级的啊……”

    加林同志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其实,他也担心自己拔苗助长,欲速不达,耽误了女儿的前程。

    王彤本来对动画片和故事书比较迷恋,又善于根据电视或书里的情节,变着花样儿玩各种游戏,加上她性格开朗、活泼好动,是个典型的“假小子”,在小伙伴中极有威信。以往周末,来家里邀她玩的小朋友络绎不绝,银行大院里总能看见她跑进跑出、蹦上跳下的身影,总能听见别人叫着她的名字。但自从上了六年级,她就很少看电视,很少看课外书,户外活动明显减少。在家的时间,十有八九如小老头一般趴在写字台上。

    好多次,王彤站在阳台上,羡慕不已地望着院子里龙腾虎跃的小朋友,欣赏着他们的游戏,感受着他们的快乐,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

    见此情景,加林同志心里总是非常难受。尽管他与老婆红梅争吵时,曾义正辞严地指出:“既然望女成凤,就不能怜香惜玉!”但身为人父,哪里又是铁石心肠呢?他有点儿后悔了,但覆水难收,王彤已经不可能回去读五年级了。

    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今天又是遇到什么情况了?为什么放学时间过了一个多小时,王彤还没有回家呢?

    加林同志决定去镇一小看看。于是,他拿上自行车钥匙,和老婆打了声招呼,就走出家门,蹬蹬蹬地下楼去了。

    路上,加林同志骑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走着,脑子一刻也没有闲着。他在认真反思这些年教育女儿的成败得失。

    在养儿育女的问题上,王加林一直遵循着自己的八字方针:存活、安全、开心、自信。存活和安全主要侧重于身体和生理方面,开心和自信则侧重于心理和意志方面。

    所谓存活,就是要让孩子吃饱穿暖,不至于饿死或者冻死,给孩子提供赖以生存的基本条件;安全,就是要保护好孩子,不让孩子受到伤害。

    开心和自信很好理解,就是要让孩子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遇到艰难险阻,要鼓励他们,增强他们克服困难、走向成功的信心。如果遇到这两者之间发生冲突产生矛盾,加林同志的观点是,开心第一,兼顾自信。他经常这样讲,人不开心,哪儿来的自信?牺牲开心得到的自信,并非出自孩子真实的意愿,所以都是假自信或伪自信。

    加林老师的这种奇谈怪论,经常遭到红梅老师的猛烈抨击。至于他出“馊主意”蛊惑女儿作弊,共同欺骗老师的作法,那更是不靠谱,被红梅老师斥之为“不负责任的父亲”。

    那还是王彤在关王村小学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数学老师布置了一道家庭作业题:练习写数字,从1写到1000。看过这道题目,加林老师心里就犯嘀咕,出的什么狗屁题目呀!刚刚进入学堂的小朋友,写字那么慢,从1写到1000得写到什么时候啊!

    果然,王彤同学那天吃完晚饭就趴在桌子上写,直写到晚上十点钟,也才写到300多。

    老爸加林自告奋勇代替她写,她又不同意,说字迹不同,老师看出来是要打板子的。

    入夜很深了。看到女儿哈欠连天,写一会儿在桌子上趴一会儿的可怜相,当父亲的动了恻隐之心。身为教师,加林知道老师们布置家庭作业就是为了挤占学生们贪玩的时间,批改作业非常马虎,有时根本不看内容,只是在后面批个日子。

    为了帮助王彤快点写完,他出点子让女儿投机取巧,写了346就写447,写了520就写721,中间丢去好多数字。

    王彤同学起初也不愿意,还是怕老师打板子。

    她爸加林拍着胸脯保证,老师绝对不会发现。

    王彤同学因为的确困得不行,难以继续坚持写下去了,也就无奈地采纳了爸爸的建议。

    结果,第二天,数学老师在作业本上打了个很大的对号。

    哪有当爸爸的这样教孩子完成作业的?不过,这种瞒天过海之举也有失败的时候。

    转入花园镇一小的第一个暑假,王彤同学是在外公外婆家度过的。

    直到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王加林才去方湾镇把女儿接回家。她浑身晒得黑不溜秋的,两腿满是蚊叮虫咬留下的疤痕。大人看了,煞是心痛。王彤却没事似的,显得快乐无比。津津乐道她在乡下如何和小朋友们做游戏,跳房子,跳皮筋,弹珠子,捉迷藏,踢毽子……如何帮外公干农活,如何到小河里游泳、捉鱼、玩沙子……那兴致勃勃的神情,是在花园镇的日子少有的。如果不是忘记了带暑假作业,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假期结束前回来。

    回到家里,王彤同学就马不停蹄地写作业。只讲数量,不讲质量,只讲完成任务,无论是对是错。她每天向爸爸妈妈通报进度,可到了报名的前一天,作业也只完成了三分之二。

    晚上,她急得哭了起来,手不停地写着,泪不停地飞着。那伤心的样子,搞得加林红梅一筹莫展,手足无措。

    作业又不能代做,花园镇一小的老师同样有用戒尺打学生手掌的嗜好。

    已经是银行办公室主任的王加林开始施展自己对数字敏感的优势,劝女儿先睡觉,第二天早上再做。

    王彤同学声泪俱下,坚决不肯。说,明天上午就要报名,来不及。

    “报名又不只半天,下午报名还不是一样的?”

    “下午报名也来不及,我还有这么多题目没做完!”

    加林主任数了数没做完的题目,非常肯定地说:“来得及来得及。你看,总共还剩二十页,我明天早上五点半喊你起床,到十二点半就有七个钟头,一个钟头做三页,不是轻飘飘的事情?”

    王彤同学掐着手指算了算,确信老爸没有骗她,这才答应睡觉。

    翌日早晨,望着睡得正香的女儿,王加林怎么也不忍心叫醒她。六点半,他把闹钟往回拨了一个钟头,再才喊王彤。

    王彤同学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第一个动作就是看钟点。确定是五点半,便迅速起床,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

    趁她不注意,加林主任把闹钟又往回调了一个钟头。

    到了中午,作业还是没有做完,加林同志的建议遭到女儿机关枪一般的扫射。

    亡羊补牢,为了保证下午能按时报名,可怜的加林主任又开始耍弄自己的小聪明,建议王彤把中间没做完的作业撕掉。理由是:那么多学生报名,老师总不是随便翻翻,哪里会认真地去核对?

    王彤不敢。

    她爸加林又举出那次完成数字家庭作业的成功案例,蛊惑女儿。

    万般无奈,王彤同学只好又听了她爸的。

    报名时,王彤一定要老爸陪着她去。父女俩硬着头皮来到了花园一小。

    没想到,那天负责报名的老师检查作业时,一页一页看得相当仔细。

    花招马上被揭穿了,报名费被扔了出来。老师毫不留情地把王加林这个不负责任的家长教训了一顿。

    加林还想解释解释,说几句好话,让老师把名报了。

    女儿王彤却拽着他的衣服,一个劲地往外面拉。

    出了校园,王彤同学委曲得呜呜地哭了起来。坐在自行车后架上,用拳头直捶她爸的后背:“就是你!就是你出的馊主意!”

    在培养孩子的自信心方面,王加林和方红梅一直感到非常遗憾。他们的女儿没有进过托儿所,没有上过幼儿园,没有参加过任何校外辅导和培优。体育音乐美术方面没有特长,琴棋书画一样也不会。因为读书早,年龄小,从来没有当过班干部。学习成绩平平,期中期末考试很难出类拔萃,维持在中游偏上水平,一直没有评上三好学生,也很少领到哪怕是安慰之类的奖状。

    在关王村小学,看到王彤每天上学比较早,老师曾让她管过一段时间教室门钥匙。她高兴得什么似的,自封为“锁长”,要多尽职就有多尽职,有时来不及吃饭,就饿着肚子往学校跑。——这是她迄今为止唯一的“当官”经历。

    每次看到别的同学上台领奖,披红戴花,王彤同学该有多么羡慕,该是多么自卑和难受啊!

    今年国庆节前夕,班主任老师告诉学生们,学校准备举办诗歌朗诵比赛,诗歌可以自己写,也可以朗诵别人的作品,但必须适合小学生,号召大家踊跃报名参加。

    王彤同学听后,有点儿动心,想借这个机会展示展示自己。

    回家后,她就缠着老爸王加林,要求家里的“大作家”写一首诗歌,交给她去学校朗诵。

    加林同志似乎也产生了兴趣。他满口答应下来,还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要帮助女儿拿回一等奖!

    他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地创作了一首题寓言诗,题目为《过河人与小木船》。内容是这样的:

    过河人来到岸边,

    弯着腰,脸上堆满了笑:

    “你的品德令人钦佩啊,

    最最高尚的小木船!

    你载过了千百万人,

    自己却在流水中浮泛。”

    木船沉默不语,

    让他踩在自己身上,

    划到了对岸。

    过河人放下桨,

    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小船。

    “哎,且慢!

    请为我抛锚。

    不然,我会被流水冲走,

    被大浪掀翻。”

    回答是一阵冷笑:

    “哈哈——哈哈——

    我再也不会过河了,

    铺在我面前的道路,

    宽广又平坦。

    我管你掀翻不掀翻!”

    加林同志觉得,这样的作品小学生是完全能够读懂的,里面又有很多对白,易于用惟妙惟肖的语言,来刻画小木船的朴实和过河人忘恩负义的丑恶嘴脸。再加上寓言诗有情节有意境,小学生容易记忆,女儿王彤朗诵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王彤同学把诗歌工工整整地抄在笔记本上,当天就背熟了。普通话读得不标准的地方,还借助字典注上了拼音。

    加林同志重操旧业,开始担任女儿的校外辅导老师。训练王彤同学朗诵的快慢、语气的强弱和声调的变化,边示范边讲解,让她体会过河人开始的谄媚、事后的冷酷等感情色彩。

    王彤同学模仿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接着,加林同志又教女儿运用面部表情和简单的动作来刻画形象,教她如何出场和退场……

    整整一个星期,父女俩都投入到了诗歌朗诵比赛的准备里。每天晚上,他们都在“小木船”上进入梦乡;早晨一睁开眼,“过河人”又来到了岸边。茶余饭后的休息时间,全部被排练所占用。

    诗歌朗诵比赛那天,加林同志比女儿还要紧张,上班完全没有心情。

    下班后回到家里,见女儿王彤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他急切地问:“怎么样?是不是一等奖?”

    “屁奖!”王彤气呼呼地回答。

    “二等奖?”

    “狗屁奖!什么奖也没得到。”

    “怎么可能!你肯定是在骗爸爸。”王加林感到意外,怀疑女儿是在和他开玩笑。

    王彤同学突然哭了起来,嘴巴再一次如机关枪开始朝她老爸扫射:“你写的什么狗屁诗歌!你歌颂了什么?赞美了什么?人家朗诵的诗歌,有的歌颂共产党、歌颂祖国、歌颂社会主义,有的赞美学校、赞美老师、赞美好人好事,你却写什么过河人与小木船!别的同学照着稿子读,我还是背诵,他们的普通话也没我的标准,朗诵得不如我有感情,他们反而得了奖……”

    加林同志无言以对。见女儿这般伤心,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这次活动是“迎国庆诗歌朗诵比赛”,他的创作没有紧扣主题,难怪会以失败而告终。

    看到女儿不停地哭泣,他的心里也非常难受。唉,当初为什么要夸下海口帮她拿一等奖呢?假如能够告诉女儿,比赛只是为了锻炼自己,而不是为了得奖,重在参与,王彤同学就会用一颗平常心去参加比赛,也许就不至于这么伤心了。因为这次失败的辅导,加林同志自责了好长时间,至今仍然感觉在女儿面前抬不起头来。

    回想起那些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的经历,加林一边踩自行车,一边无奈地摇头,感觉爸爸这个角色真是太难当了。

    到达花园镇一小大门口,他从自行车上下来,准备去门卫那儿打听打听。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看见王彤同学背着双肩包,正从校园里往外面跑。

    父女相见,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王彤就敏捷地爬上自行车后架,让爸爸带着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