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沈常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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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置身于大学校园,和函授学员们挤住在一起,向来心气比较高的王加林不再自命不凡,反而经常莫名其妙地产生自卑心理。

    晚上,听着别人高谈阔论或大声喧哗,他不敢插言,更不敢表达自己的抗议和不满。半夜上厕所时,他总是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生怕影响或妨碍到别人。毕竟,他是寄人篱下,住在这儿名不正、言不顺。他害怕惹得别人不高兴,引来别人的责备和嘲讽。

    在附属小学女生宿舍那里,不管方红梅在,还是不在,他总是觉得特别别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感觉手脚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完全不听使唤。他害怕红梅的女同伴儿评头品足。当女函授学员们知道他没有通过正经八百的途径奔文凭而吐舌头,并且把他们寒酸的婚礼当成笑料谈论时,加林羞愧得满脸通红。看到方红梅因为没有在女同学面前炫耀和吹嘘的资本而黯然神伤,牢骚满腹地发脾气,他心里也万分难过。

    一个人呆在牌坊中学的家里时,他曾狂妄地幻想着通过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甚至像罗曼?罗兰小说中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一样,看不起好多学者和名人,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超过他们。现在出来走一走、看一看,他才发现自己是井底之蛙,妄自尊大。全国有那么多高等院校,每年该有多少毕业生啊!再加上函授、电大、夜大、脱产进修、网络教育、自学考试,每年的毕业生也是源源不断。若干年后,初中学校里还有你这个中专生的一席之地么?饭碗都难得保住,还谈什么出人头地!在这个知识爆炸的时代,百舸争流,不进则退。别说学者和名人,照眼下的发展趋势,方红梅都可能把你甩得很远!举国上下以文凭论英雄,你不去奔文凭,就必定会落后呀。

    王加林这时才意识到,通过写作改变现状的想法太幼稚,太不切实际了。没有扎实的文学理论知识作基础,没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和生活积累,仅凭一腔热情在家里闭门造车,不可能写出像样儿的东西。就算你侥幸发表几篇作品,抑或在如火如荼的文学界混得小有名气,又能怎么样?你顶礼膜拜的《长江》文学杂志编辑部还不就是那个样子!何况古今中外的文人大多摆脱不了穷困潦倒的命运。

    日月如梭,白驹过隙。时间不等人啊!再这么糊里糊涂地虚度光阴,几年之后,就会落在众人后面,连老婆都会看不起你!先不谈成名成家了,当务之急是站稳脚跟,保住位子。在学校里保住教师的位子,在家里保住丈夫的位子。既然已经放弃了函授学习,又没有脱产进修的机会,那就死心塌地参加自学考试,把“奔文凭”当成头等大事。复习备考,同样能够丰富自己的文学知识,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对,要把握好“轻重缓急”。

    为了避免在大学校园里受到更多的刺激,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前途和命运这些过于沉重的问题,每当函授学员们上课之后,加林就一个人出去游山玩水。

    他最先去的是武汉东湖。

    东湖湖面33平方公里,面积据说是杭州西湖的六倍。湖畔还有风光秀丽的磨山。湖光山色,一年四季鸟语花香。东湖的珍稀鸟类品种达两百多种。这里的荷花和梅花种类繁多,品种之齐全堪称世界第一。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流连忘返,成就了东湖灿烂的文化。最有名气的莫过于战国时期楚国诗人屈原在此“泽畔行吟”,后人因此修建了屈原纪念馆——行吟阁,阁前耸立着高大的屈原雕像。其代表作《离骚》全文也被匠人用巨大的石碑雕刻下来。

    加林首先掏两块四角钱在屈原雕像前照了一张相,与他心目中的偶像合了一个影儿,然后登上行吟阁,远眺碧波荡漾的湖面。

    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他看见湖边沙滩上聚集着好多人,有的还下到了湖里游泳。东湖竟然可以游泳!游泳对他的诱惑力太大了。

    小时候,每逢夏天,加林几乎天天泡在王李村的池塘里。他奶奶总是吓得要死,挪动着小脚村前村后找孙儿,直到把他从池塘里拽起来,押回家里才放心。加林上师范之后,特别是参加工作之后,游泳的机会就很少了。今年夏天都快过完,他还没有下过水呢!

    看到美丽的东湖能够游泳,加林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他噔噔噔地从行吟阁上冲下来,几乎是小跑着往东湖边奔去。到了沙滩上,他忙不迭地脱衣裤、脱鞋袜,捋下手表,塞进裤子口袋里,然后把这一大堆衣物集中放在一起。他只穿着一条短裤头,欣喜若狂地跳进了湖里。

    浸泡在清凉的湖水中,随着波浪的起伏,王加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当他手脚并用开始畅游的时候,那种久违的快乐和享受,几乎让他眩晕,同样有了那种“心旷神怡,宠辱偕忘”的感觉。

    太舒服了!远离湖岸之后,他竟然兴奋得嗷嗷乱叫,引得周周不少人莫名其妙地瞧他,或许把他当成了精神病。

    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长时间,当他感觉身上的皮肤特别是手指头在起皱的时候,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水面,走上沙滩,走向那堆安然无恙的衣物。

    加林团起T恤衫,擦了擦前胸和后背,又把T恤衫展开套在身上。然后,坐在沙滩上穿袜子、穿凉鞋。因为短裤头还在不停地滴水,他不打算穿长裤了。把裤子搭在手臂上,就开始往岸边儿走。

    上岸之后,加林想看看时间,伸手去裤子口袋里搜手表,却发现手表没有了。他一下子慌了神。急急地把裤子左右的口袋再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于是,他沿着上岸的路线往回找。一直找到最初堆放衣物的地方,仍然不见手表的踪影。

    手表丢了。——极有可能是从他搭在手臂上的裤子口袋里滑落后,被别人捡走了。

    加林的这块全钢机械手表,是他考上师范那年,他妈白素珍送他的。当时的孝天县师范学校里,手腕上撑一块明晃晃手表的学生寥若晨星。这只手表让加林身价倍增,确实风光了一阵。不过,也正因为有这只手表,使他丧失了申请助学金的资格。

    如今,这只陪伴了他五年多的手表,竟然丢了。加林心里自然非常难受,也相当懊悔。

    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来游泳呢?为什么穿上衣时没有想到戴手表呢?为什么要把装有手表的裤子搭在手臂上呢?他问了无数个“为什么”,却找不出任何答案。

    丢了就丢了,或许命中注定就是要丢的。你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条件,就没资格戴全钢机械表。掌握时间,有那种几块钱一只的电子表就行了。

    手表丢了之后,加林再也没有心思游玩了。他垂头丧气地返回了湖北大学。

    尔后几天,他一直没有走出手表丢失的阴影,完全没有了游山玩水的兴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手里的钱也不多了。打发时间的方式,除了在校园里闲逛,就是在宿舍里睡觉,或者借用徐磊的学生证,去学校图书馆里看书。

    如此省吃俭用,到面授学习结束准备回家时,加林还是囊中羞涩。他身上的钱和红梅身上的钱加在一起,总共只有18元。

    这18元钱除了支付回家的路费以外,还得维持回家后十几天的生活,坚持到八月份发工资的日子。

    加林开始后悔这次武汉之行,觉得自己不该来的。守在家里多好,手表不会掉,钱也不会花这么多。

    为什么头脑一热就跑到武汉来了呢?

    回到牌坊中学已经是七月份的最后一天。次日上午,加林和红梅一起去花园镇卫生院做检查。结果证实红梅确实怀孕了。

    捧着医院的化验单,两人站在医院大门口,茫然不知所措。

    他们什么都不懂啊!怀孕要注意些什么?现在应该准备些什么东西?都是黑的。虽然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对生儿育女的事情,确实知之甚少,也可以说一无所知。

    “走,去新华书店买本书。”书呆子王加林提议道。

    红梅马上表示赞成。刚才医生嘱咐他们,要注意这,要注意那,一下子怎么可能记得住呢?再说,这些乡镇医生也是凭经验信口开河,所说的话是不是有科学依据,还是让他们心存疑虑。

    相信书本!既然能够写成书出版,绝对有科学道理,肯定都是专家的意见。他们于是向铁路西的镇中心走去。翻过火车站的人行天桥,走过站前广场,进入民主街,来到镇上唯一的新华书店。两人逐个柜台地寻找,只要看到与怀孕和生育有关的书籍,就让售货员从玻璃橱柜里拿出来,给他们看看。

    挑来挑去,最后买了四本,分别是《青年夫妇卫生指南》《妇女卫生问答》《优生咨询》和《母子保健手册》。

    回家之后,两个即将当爸妈的人,整天抱着这些书本,细心研读。

    书上说,从妊娠开始的最初三个月,孕妇应尽可能禁止***。看到这一提示,两人都为在湖北大学操场上的荒唐之举脸红和羞愧。如果因为那次的不理智行为导致流产,他们真是后悔莫及啊!

    还有一点让他们不安的,那就是宝宝能否健康。加林过细地推算了方红梅怀孕的日子,恰好是在他患病期间。

    那段日子,他身体状况那么差,又一直在用药,会不会影响精子的质量?还有至今都没有痊愈的疥疮,也让加林特别担心。他怀疑医生误诊,害怕自己身上这些讨厌的东西是“鬼风疙瘩”,也就是医学上所说的荨麻疹。据说这种病对生育的影响特别大,有可能导致胎儿先天性痴呆。他为此寝食不安。一次又一次祈求菩萨保佑,千万别让他们的孩子有什么生理缺陷。

    孩子可以不那么聪明,可以不那么漂亮,但起码要健康,像每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小宝贝一样。因为担心和害怕,他已经放弃了“天才”和“神童”之类不切实际的想法。

    妊娠已经完成,男方的影响就成了“过去式”,再去纠结和懊恼也于事无补,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他们只能把关注的重点转向下一步该怎么做。

    书上说,怀孕的前三个月,孕妇应该禁止使用一切药物。这就预示着在最近一段日子,方红梅不能患任何疾病。为了做到这一点,加林给老婆提出了一系列的建议和要求。比方,根据天气和气温变化,随时添加衣服。无论多么炎热,尽量少用电扇。不能贪图凉快而导致感冒。不喝酒,不吃剩菜剩饭,不吃腐败变质的食物,避免肠胃感染或者食物中毒。平时尽量呆在学校里,呆在家里,少去花园镇,少去人口密集的场所,以免感染上流行性疾病。注意休息,保证充足的睡眠。坚持早晚散步,适度锻炼,保持强壮的身体,保持良好的心境,增强自身免疫力和对疾病的抵抗能力。

    他同时告诫自己,要关心、呵护和照顾好怀孕的老婆。不能让红梅生气,不能让她受负面刺激,要让她总是高高兴兴的,心情舒畅,欢快愉悦,精神保持在最佳状态。还要调理好红梅的生活,让她吃好喝好,保证有充足的营养供应。

    加林下决心要提高家里的饮食水平,让老婆多吃新鲜水果和蔬菜,隔三差五能够尝到荤腥……但是,改善生活需要钱啊!

    18元的家当,买过车票和四本书之后,剩下不到十块钱。而学校发工资的日子通常是每个月的中旬,还得等半个月。

    家里半个月的生活费不到十元钱,日均消费七角钱。每天七角钱如何让老婆吃好喝好啊?

    以往去花园镇买菜,加林很少光顾卖鱼卖肉的摊子,通常都是买蔬菜,萝卜白菜茄子豆角冬瓜青椒之类的。间隔几日,买块豆腐或者几片千张。鱼肉只有逢年过节或者招待客人时才买。

    现在,他必须去卖鱼卖肉的地方看看了。

    当然,他不可能像体育老师程彩清那样气派,买鱼鳞有铜钱那么大的大鱼,他买的都是小鱼小虾。也很少买活蹦乱跳的鱼,全是死鱼,有些鱼骨头已经与肉已经分开。这些可怜的生灵,因“过世”时间太长,脱了刺。肉呢?牛羊肉太贵,他不敢问津。猪肉也多半买比较便宜的猪头肉、猪脚、脊骨或者筒子骨。

    加林多么希望捞点儿外快,增加些额外收入啊!

    只要能够挣到钱,就是让他去做最苦的差事,他也愿意。但是,没有人为他提供这样的机会。他也找不到其他赚钱的门道。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编辑部能够给他寄来一笔稿费,哪怕只有几块钱也行。

    他曾多次向朋友表明,自己写作绝对不是为了稿酬,也不会仅仅为了稿酬而去写作。但是,当生活把他逼上绝路时,他还是要向人民币低头。

    一块钱难倒英雄汉啊!

    为了换取稿酬,他把家里所有的手稿都翻了出来。无论是被编辑“枪毙”过的,还是没有投寄过的,也不管是什么体裁,小说、散文、诗歌、随笔、杂文、幽默笑话、小品文,只要是完整成篇的东西,他都用方格稿纸誊抄下来,装进自制的信封,邮寄到全国各地的报刊杂志编辑部。管不了什么文学价值、艺术水平、社会效果、教育作用了,让它们都去撞大运吧!能发表一篇是一篇。变成了铅字,编辑部就得付钱。——王加林现在需要的是生活费。

    遗憾的是,并没有编辑部理会他。再说,就算有文章发表,稿费也不会那么快就寄给你呀!

    眼看着本来就不“肥胖”的钱包日渐“消瘦”,加林又想到了王李村。他不会去向家里要钱。就是开口要,估计王厚义也不会给。加林想回去拿点儿家里种的蔬菜,要点儿责任田里的出产。

    儿媳妇怀孕了,当公公婆婆的总不至于连这点儿东西都舍不得给吧!

    骑车走在回王李村的路上,加林还是希望他爸能够给他一点儿经济方面的援助。十块钱或者五块钱都行,只要让他们能够维持到八月中旬发工资就行。

    但是,他又怎么去开这个口呢?

    你们两个人在外面拿工资,家里两个老家伙在农村种田,还要抚养加叶加草,你还好意思开口向家里要钱?

    算了,不提钱的话吧!拿点儿地里的出产就行了,省下买这些东西的花销,也等于是父母的经济援助。

    放假一个多月了,加林还没有回过王李村。他原以为父亲和继母会怪罪他的,没想到,见面之后两个老人还比较热情。

    加林他爸说,每次看到进村的路上有骑自行车的人,就以为是加林回了,自己已经扑过好几次空了。

    听到这儿,加林心里五味杂陈,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酸楚。眼眶似乎也发热发潮了。

    舔犊之情啊!是世界上最让人感动的东西。

    得知红梅已经怀孕,父亲和继母似乎比较平静。在他们看来,女人怀孕是很正常的事情。既然结了婚,就肯定是要怀孕生娃的,不值得大惊小怪。他们嘱咐加林一些注意事项,尤其强调要让红梅吃好喝好休息好,把生活过好。

    没等加林开口,王厚义就把家里新挖的花生和红薯装了半蛇皮袋子给他。又把加林带到自留地里,采摘各种蔬菜。茄子、缸豆、南瓜、丝瓜、红萝卜、胡萝卜、空心菜……品种很多,挑了几种方便携带又能够保存较长时间的,又装了大半蛇皮袋。

    两只蛇皮袋捆扎在一起,挂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加林就骑车满载而归了。

    因为妊娠反应,方红梅的胃口很差。这不想吃,那不想吃。对加林回王李村拿的这些东西,她根本就不感兴趣,也提不起食欲。

    她整日昏睡,精神萎靡,一会儿叫头昏,一会儿说肚子疼。有时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地喘气。有时感觉肚子里翻江倒海,想呕吐,又吐不出来。

    “唉,索性吐出来,人也好受些。”她几次三番地说。一边发着感叹,一边拿毛巾擦拭眼角的泪水。

    看到老婆如此难受,加林同样心急如焚。但是,他又不知该如何减轻红梅的痛苦。

    有一天,红梅突然说想吃梨子和苹果。

    加林马上答应,准备骑车去花园镇上买。可是,当他找到自己的钱包时,却发现里面只有五角七分钱。

    怎么办?怎么办?老婆好不容易有了吃水果的欲望,第一次主动要东西吃,我的手里却没有钱!

    加林真的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

    情急之中,他突然记起存折上还有余额。翻箱倒柜,找出银行存折一看,上面果然还有五块四角七分钱。

    他带上存折和所有的现金,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赶往花园镇。

    先去银行取钱。因为银行规定,存折账户上至少要保留一块钱以上的余额,他只能取出四块钱。用这四块钱和钱包里的五角七分钱,他到火车站广场的水果摊上买了几个苹果和梨子。兴冲冲地回家,他总算满足了老婆吃水果的愿望。

    加林现在真的一文不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两天之后,学校会计邹贵州送来了八月份的工资。加林和红梅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有120多块钱。

    红梅主动提出,扣60块钱还欠账。她想尽快把欠学校的钱还完,不愿意老是背着账债过日子。

    自加林对她谈过与邹会计的“厕所谈判”之后,红梅心里就非常难受。虽然邹会计言明是在与加林“开玩笑”,但别人说的那些话也不无道理。她不想让邹会计为难,更不想让其他的老师看不起他们夫妻俩。

    何必因为欠着别人的钱,让自己抬不起头来呢?

    领到工资之后,红梅又提出回娘家方湾镇一趟。她惦记着弟弟敬文,不知道他高考成绩怎么样。腊梅预考落选之后,全家人所有的希望,都在敬文身上。

    “那我陪你一起回去吧!”加林本想阻止老婆外出,见红梅回娘家的意愿那么恳切,就提出随从“保驾护航”。

    自行车肯定是不敢骑了。万一在路上摔个跤什么的,那可不是好玩的。他们选择了坐火车到孝天城,再转汽车回方湾镇。

    身怀六甲的红梅走得很慢。他们到达花园火车站时,买了票和没有买票的乘客已经进了站。

    狭窄的站台上人山人海,显得拥挤不堪。一看那架势,加林就为能否挤上车而担心。

    果不其然,列车刚刚进站停稳,站台上的人们便拼命地往车门口挤。没有人理会乘务员“先下后上”的叫喊与提醒,下车的下不来,上车的又上不去,引来的是不堪入耳的叫骂声。

    停车时间只有两分钟,两分钟还不能上车的话,列车就会不管不顾地开走。

    加林和红梅在人们的推推搡搡中,完全没有办法接近车门。看到有不少人从打开的车窗口往车上爬,加林灵机一动,也起心效仿。他不再往车门口挤了,拉起老婆的手,向开着的车窗跑去。

    他首先挺举起老婆,把她从窗口推了进去,然后让红梅和其他的旅客帮忙,把他也拉进车厢。

    车上挤得水泄不通,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有一位内急的男乘客,因为无法前往厕所,竟然背对其他乘客,把小便尿在空啤酒瓶里,再从窗口倒出去。尿液顺风钻入后面的车窗,飘洒到一位女乘客的脸上,引来一阵愤怒的破口大骂。那些仅仅闻到骚味,而没有受到尿液攻击的人们,则乐不可支地哄笑起来。

    列车到达孝天火车站,加林和红梅也只能从窗口下车了。与上车不同的是,这次是男先女后。加林一个鹞子翻身落在站台上,再把红梅接着抱下来。

    孝天火车站距离中心城区还有八里路。

    这段路取名城站路,跑着孝天城唯一的公交车。当然,也有出租车、黑面的、三轮麻木、两轮摩的来回跑,与公交车抢生意,但价钱要贵得多。

    加林和红梅出站后,没有理会那些拉客的个体营运车,耐心地等候公交车。

    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钟,才看到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来。他们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和一大群肩扛手提行李的人一起,迎着公交车跑过去,开始了新一轮的拥挤。

    这回轻装上阵的他们抢占到了先机。不仅顺利地上车了,而且都抢到了座位。两人因此非常得意,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可是,好景不长。满载乘客的公交车从火车站出发后没多久,就停下来不走了。

    加林把头伸到窗外,看到前面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显然是堵车了。

    据说,城站路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

    发生了交通事故肯定会有交警来处理,等不了多长时间。大家都抱着这种美好的愿望,期待着公交车重新启动。

    五分钟过去了,前面依然水泄不通。

    十分钟过去了,所有车辆还是一动不动。

    公交车司机等得不耐烦了,他索性让车子熄火,从驾驶室跳下去,蹲在路边的树阴下面乘凉。

    公交车在正午骄阳的炙烤下,车厢完全变成了烤厢。酷热难耐,头上、脸上和身上淌着汗水的乘客们牢骚满腹,开始骂骂咧咧。有的说自己“起早了,遇到鬼了”,有的后悔刚才没有坐个体营运的三轮车,有的叫司机把车门打开,让大家下车透透气……

    公交车司机从树阴下面站起身,喊着售票员的名字,叫售票员赶紧卖票。

    等到车上所有的乘客都买了票之后,司机这才打开车门。

    没座位的乘客纷纷下车,有的干脆往中心城区步行,有的站到路边的树阴或屋檐下面,聊天或者看风景。

    加林、红梅和其他坐着的乘客则坚守在车上,忍受着太阳的曝晒和热浪的烘烤。他们都不愿意下车,担心自己的座位被别人抢占。

    这些执着的人们,真是要座位不要命啊!

    一个小时过去了,迎面而来的车辆开始走动。吉普车、拖拉机、三轮车、摩托车、平板车、自行车这些“个头儿”比较小的车辆,充分发挥灵巧的优势,见缝插针,各奔前程。汽车的喇叭声、拖拉机的轰鸣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人的喊叫声响成一片。大家驾驶着自己的坐骑,在公路两旁的人行道和凸凹不平的土堆上摇晃着前行,努力逃出这片是非之地。接下来,一些大型货车和客车也迎面开来,与加林他们乘坐的公交车擦身而过。

    但是,从火车站方向前往中心城区的车辆仍然纹丝不动。

    一些跑到前面“侦查”过的乘客回来说,一辆满载着钢筋的大货车侧翻了,车上的钢筋滚落在路面上,挡住了半边公路。交警在现场也无能为力,都在等着吊车来搬运……

    “再等两个小时,看车子能不能开动。”悲观者这样预言。

    听到这个消息,车上又是诅咒声和谩骂声一片。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一些不讲道理的人甚至把矛盾指向那个倒霉的、拖钢筋的司机,说他翻车又不认个地方,要翻就直接翻到路边的水沟里去好了,干嘛要挡住公路,祸害别人。

    加林和红梅一直没有做声。

    他们静静地坐在车上耐心地等待。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发牢骚、说怪话、通娘骂老子都无济于事,起不了任何作用。这么热的天,再去着急上火只会让人更加烦躁,不如省点儿力气,让自己安静一会儿。

    反正道路全部堵死了,也不可能换乘其他的车。太阳那么毒,他们也不可能步行五六里路进城。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等待。好在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就是回方湾镇探望家人,早一点儿或者晚一点儿没多大关系。

    因为烈日长时间的曝晒,汽车的外壳已经非常烫手,车内的温度不断升高。坚守车厢保卫座位的人们终于坐不住了,陆陆续续下车,到路边的树阴下乘凉。

    加林和红梅相跟着走出车厢。除了汗流浃背以外,他们的喉咙都干得冒烟了。两人沿路寻找卖水的地方。走了好几百米,连一家商店也没有。因为担心公交车跑了,他们又不得不失望地返回。

    接下来的等待,果真又花了两个小时!

    当前面的车流缓缓移动,公交车也跟着发动的时候,车上的乘客已经少了大半,座位都没有坐满。

    下公交车后,加林和红梅又迅速前往孝天客运站转长途汽车。

    到达方湾镇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路上的不顺利让他们极为沮丧。

    回到红梅的娘家,他们听到的消息更是如同晴天霹雳:敬文的高考分数,不仅没有达到本科和大专录取分数线,连第三批的中专线都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