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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乔宫的小室里,暗香浮动,粉釉的落地细口花瓶内,疏疏落落的插了几支红梅,如同血点子泼溅在空中,衬着窗纸雪光,越发的娇艳和诡异。陈夫人穿着一件半旧的长袄,手里捧着装了素饼的手炉,端坐在榻上,浑身紧绷,身后一窗雪光几乎不曾将她照成一尊颜面无光的泥塑,但这泥塑虽然僵硬,却是满面怒容。塌下站着骁平郡王高思谏。
陈夫人道:“你倒说说该如何收场,如今闹得你父皇都知道了。”
高思谏面如死灰,说道:“当初,也并不是我要娶她的,母亲,我心里只喜欢冰珠儿,您不是不知道。”
“糊涂的东西!你若不娶她,你父皇能将神机营交与你管么!你弟弟又不争气,你若不作出些样子来给你父皇瞧,这宫里还有我们母子三人立足之地么?”说着用袖子拭眼泪。
高思谏登时出了一身汗,连忙说道:“母亲,孩儿错了。”
“既知错,又预备怎么办呢?”
高思谏呆了半晌,说道:“孩儿愚钝,请母亲指点。”
陈夫人站了起来,走到一扇古董架前,正对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米粒釉薄胎碗呆看了好一会,才说道:“你要让周澶回心转意,冰珠儿腹中的孩子就不能留。”
高思谏失声道:“母亲,冰珠儿的孩子也是孩儿的骨肉啊。”
陈夫人叹了口气说:“孩子,我何尝不疼惜自己的孙儿,但你知道,你父皇如今出入都带着谚哥,像上次在御花园中宴请燕国境安郡主的时候,你父皇的话都叫谚哥说了,那时他眼中可有你这个皇长子?听说谚哥还进了畋园练习射猎,孩子,你十四岁才进畋园,谚哥比你足足早了四年。”
高思谏道:“孩儿愚笨无能,让母亲操心了。”
陈夫人继续说道:“尚夫人生了四个儿子,如今皇上刚登基,她又生了一个孩子,虽是公主,但你父皇爱逾诸子。如今我知道他的心病,只是在神机营,你父皇试探了周澶好几次,都被她巧遁了。你父皇只盼着你能说服周澶入神机营,才准你接管神机营,为要从莫敖手中夺过神机营,你父皇许了他不少好处。孩子,这说明你父皇的心里还是有你的,你决不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已经老了,早不在你父皇的的心坎上,你自己要争口气才是。”
“母亲言重了,虽然父皇没有立后,但父亲对母亲的敬爱,我们兄弟姊妹们都知道。”
“唉,你父皇的敬爱只在表面罢了。”说着拉着高思谏的手,两人同坐在榻上,同时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你父皇为什么不立后么?那是因为他心里犹疑让谁做皇太子啊。”
高思谏惊道:“母亲,这话是父皇告诉您的么?”
“这话你父皇怎么能告诉我?思乔宫的人有一天偷偷听到周渊和尚夫人说的,她也只听到立长立嫡这几个字,回头告诉我,我想了一宿才想明白。哼,周渊那小丫头小时候就使绊子使你父皇不得不软禁了你舅舅,如今有这样的眼光,也不稀奇。孩子,你是长子,且已成年,你如果能管好神机营,太子之位就是你的了。而这第一步,就是哄好周澶,让她入营,她便不入营,也要将她毕生所学都传授于你,你才稳稳的立于不败之地。因此,冰珠儿的孩子绝不能留,不但不能留,冰珠儿还要交给周澶,随她处置,她满意了,你才能哄她入营。”
高思谏几乎要哭出来了,陈夫人安慰道:“孩子,冰珠儿是个好孩子,我看着也喜欢,我知道你喜欢她,不喜欢周澶,可是如果你有朝一日能继承大统,便怎么对她们两个都可以了,男子汉大丈夫,要懂得忍一时之气。”又推他。高思谏呆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新房里一片狼藉,周澶能砸的都砸得差不多了,心里绝望得几乎要去撞墙,被青草绛草死死抱住了,但高思谏却拂袖而去了。周澶蓬着头发,那百姓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周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能轮上一回。怎么能不委屈,她这样一心一意的待他,他却和别的女人生孩子。
好不容易等到周渊来了,青草和绛草才松了一口气。周渊亲手替姐姐梳好头发,服侍她洗脸匀面,换好衣服,安慰了好一阵子,说要接她回宫住几日,周澶死也不肯。周渊叹了口气,姐妹连心,她知道她要在王府等高思谏回来。周渊无奈,只得先回宫。
路上,周渊突然想起来,问送她的丫头茜草:“那有身孕的女子在哪里?带我看看。”
“回郡主,冰珠儿本来在书房当差。现在被软禁在房中。”
两人说着,穿过重重院落,终于来到丫头们居住的地方。推开房门,只见一个清雅无伦的少女,坐在屋中间的炭盆边绣花,屋子里一东一西两张床。这屋子是她和另一个丫头同住的。
见门开了,这少女连忙站起来向茜草行礼,口称姐姐。茜草道:“小周郡主来了,还不跪拜。”周渊这才注意到她的肚腹已经隆起。少女正要跪下磕头,被周渊拦住扶起。茜草搬了张凳子请周渊坐了,少女站着。
周渊想:肤白胜雪,面泛玉光,倒是人如其名;出了这样的事情,尚自绣花,可见也不能小觑。
周渊问:“冰珠儿姑娘,你是什么时候来王府当差的?”
冰珠儿说:“回郡主,奴婢在王爷大婚前就在这里当差了。”
周渊看了一眼她的肚子,说:“五个多月了吧。”
冰珠儿微微一跳:“回郡主,四个月。”
周渊微微一笑,点点头。
周渊站起身来,对茜草说:“茜草姑娘,我们走吧。”说着迈步走出房门。
冰珠儿在身后屈膝行礼,口称:“奴婢恭送郡主。”
仍回旧路,茜草气鼓鼓的说:“郡主何必对她这样客气。这样的狐媚子,我恨不得吃了她,替我们郡主出气。偏偏郡主顾忌着王爷,倒便宜了她。”
周渊笑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对王妃说,刚才忘记了。我们回去吧。”
房里,内官和丫鬟正在收拾战场,并不见周澶,一问,才知道周澶在绣房里。周渊哑然失笑:“都绣花去了,倒是绣花能平静人的心神。”
一针一线,穿过来,穿过去,不争气的眼泪浸湿了丝帛,听声气,还在不停的抽泣。周渊叫了一声姐姐,周澶拿手帕擦干了眼泪,方才抬头看着周渊。周渊暗暗叹了口气,不知道这句话要不要讲。
周澶强笑道:“你看我,没出息的。”说着又哭了。周渊也不做声,看她哭。周澶忽然收了眼泪,问道:“妹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和我说?”
“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妹妹请说。”
“冰珠儿很可能会吃药打胎,你要派人好生盯着她,千万不能让她落胎。姐姐你是金册的王妃,须谨慎。”
“你……见过冰珠儿了,你怎么知道她要落胎?”
“我猜的。姐姐,我走了,切记我的话。”说着,拿手绢擦拭了她的泪,将手帕交到她手里,握住她的手,半晌,方转身去了。
清华殿中,尚青云在携幼子踱步,她最小的儿子才不过两三岁。那孩子望着奶妈怀中粉妆玉琢的妹妹,充满了好奇,笑个不停。周渊进殿,猛然觉得这一幕似温馨得不真实,姑姑这样的幸福满足,姐姐将来的日子却又怎样呢。那孩子转头看见了周渊,立刻奶声奶气的叫了一声渊姐姐,迈着小脚嗒嗒嗒嗒一溜小跑,扑入周渊怀中,周渊将他抱了起来,尚青云笑了:“这孩子,我不晓得他怎么这么恋着你。”奶妈也凑趣:“这样小的人也知道郡主是个美人。”周渊笑笑,亲了孩子一下。
尚青云问道:“澶儿怎么样了?”
周渊回:“姐姐很不好。”
怀里的小人叫道:“渊姐姐——出去——玩!”
尚青云吩咐奶妈将两个孩子都领下去,哄了半天,小人才撅着小嘴下去了。
周渊低声道:“自成亲以来,王爷就让姐姐入神机营。姐姐不肯,绊了几句嘴,姐姐只好说了起誓的缘故。三番两次,王爷也不再说了。以为自此就好了呢,谁知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谏哥不是很喜欢澶儿么,如果当初陈夫人不是说他对澶儿一往情深,这门亲事我是不允的。怎么倒跟别的女子——”
周渊淡淡一笑:“姑姑,这样明白的事情难道你看不懂么?一往情深的,怕不是王爷。”
尚青云沉默了一会,说道:“澶儿受委屈,可是小两口的日子还是得过下去,皇上今天要召见王爷,一定会申饬他的。”
“姑姑,我今天倒见了那女子,叫做冰珠儿。”
“冰珠儿……”
“姑姑,她的孩子都五个多月了,姐姐和王爷成亲也还不到五个月呢。”
“原来成亲之前就……”
“我猜,高思谏也许不要那孩子,说什么也要哄得姐姐回心转意。”
尚青云倒吸了一口气:“可是,那孩子是皇长孙啊。”
“皇上如果知道这件事,必然生气,若又知道皇长孙没了,必然大发雷霆,对皇长子的厌弃之心就多一层,姑姑,您离后位又近一步。”
“如果皇长子被皇上厌弃,那王妃也必被皇上痛恶。”
周渊叹了口气道:“这一层,我已经向姐姐言明,让她注意着冰珠儿。姑姑,你不怪我吧。”
尚青云摇摇头:“如果做皇后就要杀人,那这皇后我宁可不做。”
周渊微笑道:“姑姑,我一直想,皇上其实是想立姑姑为后,一是皇上深爱姑姑,二是皇上钟爱谚哥。但因为陈夫人是发妻,骁平郡王又是长子,所以不能不顾念他们。”
尚青云道:“皇上是个重情义的人。”
“只要姐姐不帮骁平郡王,以他的能为,神机营他绝打理不好。”
“我倒希望澶儿能帮助王爷。这样你父亲和母亲的惊世绝艺便可大白天下,造福万民,这样藏着掖着,有什么好处。”
周渊暗服,笑着屈膝行礼:“姑姑深明大义,渊儿不及姑姑万一。”
尚青云淡淡一笑:“你呀,越来越会奉承。”
正月里天黑得早,不觉已到掌灯十分。因为尚青云不让内官扫雪,因此殿外还余了一点奋力的青白色的雪光。凝目看去,不知道谁在场院里堆了一个浑圆的雪人,眉目不清,手脚也没有,忽然雪堆里爬出两个小小的人影,一声不吭的奋力滚着雪球,原来是尚青云所生的二子与三子。尚青云见两个幼子无人照顾,便叫道:“奶妈呢?”
周渊忽然想,尚青云儿女绕膝,夫妻恩爱,皇后于她也许真的并不那么重要。她在南方有产业,也不是弱如藤萝的女子,且生性并不热衷名利,做不成皇后,还可以回南方做一个的母亲,退路亦是宽广的。在这一点上,陈夫人就逼仄得多,明知儿子爱冰珠儿,非要塞给他火花儿,亦是身为母亲的良苦用心。
汴城的春天是短暂的,夹杉还没穿上几天,倒都换上了单衫,金沙池边的石榴花如火如荼的开放了,将红色死死烙在人的眼底,人的心里。周澶穿着淡紫色的绸衫,肚腹微微隆起。她扶着周渊的手,在池边缓步。
周澶道:“渊儿,我心里烦恼得不得了。”
周渊笑道:“荣华富贵,夫妻和乐,孩子也有了,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周澶把脸凑到周渊的眼前,指着自己的脸颊说:“你看我的脸。”
“脸怎么了?”
周澶叹口气道:“变得又黑又粗疏,以前可是很白细的。”
周渊笑道:“粗了倒是,黑了倒不见得。”
“看姑姑,她生了那么多孩子,为什么还是这样美。”
“姑姑自小习武,内功又深厚,自然恢复得快。”
“早知道小时候好好练武了,那时候怎么没想过练武竟然还能对生小孩有好处呢。”
周渊微笑道:“姐姐如果那时候就想到这个,可就是不知羞的坏小孩。”
周澶格格的笑起来。
周渊问:“倒是什么时候生呢?”
“秋天才生呢。”顿了一下,又说:“李佳人已经生了。”说着,把脸转过去望向湖面。
“姐姐,你生的孩子才是世子。”
周澶忽然哽咽道:“渊儿。”转过脸来,已是一脸的泪水。
周渊连忙掏出手帕:“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我……我一直没跟你说。王爷虽然天天跟我在一起,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是只有冰珠儿的,他背着我,要么就叹气,要么就偷偷的去看她。在我跟前,只不过是应个景儿。我跟他吵过几次,他也还是这么着,我又不能不要他,渊儿,我要怎么办,怎么办啊。”她一口气说完,忽然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周渊鼻子一酸,也蹲下来,想了一下,说道:“姐姐,你就不要他了吧。”
周澶抬起脸,摇摇头说道:“我不能没有思谏哥哥,没有思谏哥哥,我还不如死了。我就是为思谏哥哥才留在这里的,我好不容易才嫁给他,我怎么能不要他……”
周渊冷冷的说:“姐姐,你并不是好不容易才嫁给他的,而是太容易。你还不明白这门亲事的用意么?”
周澶呆呆的问道:“什么用意?”
“姐姐,你好好想想,你知道的。”一面说,一面扶起周澶,又说:“别哭了,哭对孩子不好。我们回去吧。”
周澶抽抽噎噎的,任由妹妹扶着回去了。
石榴花红得一片绚烂,心血溅上空枝,开出灿若云霞的花,若不结成石榴子,便不知做了哪家姑娘的石榴裙。榴花虽美,却大抵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天气凉下来了。早朝后,内官们还没有把观台上的桌椅排布好,皇帝就兴冲冲的驾临射圃了。身后几个文武官员从没见过皇帝这样高兴,都忙不迭的奉承着。偏偏龙椅还没有搬来,内官来告罪,皇帝挥挥手道:“要龙椅干什么,朕今天要站着看。朕今天就站在这里看,不上去了。”说完哈哈笑起来。于是内官也不往观台上搬桌椅了。
过了一会儿,骁平郡王高思谏到了,正要向皇帝行跪拜之礼,皇帝挥挥手说道:“免了吧。这就开始吧。”
骁平郡王躬身道:“尊父皇旨意。”举起右手,身后的内官捧上一个小盘,郑重其事的盖着一片红色的布。高思谏说:“父皇请看。”说着,将红盖揭开,原来是一管鎏金的小小短铳。皇帝拿起来仔细端详,又比划了一下,说道:“小小的,倒是趁手,做得也还精致,不知威力如何。”
高思谏躬身高举双手,说道:“父皇,请让儿臣试给父皇瞧。”
皇帝将小铳交给高思谏,高思谏对着远处的草靶,食指连扣,砰砰砰砰砰打了五颗弹子。然后以极快的手法重装弹子,对着另外一个草靶又打了五颗。如是将五个草靶都打完了。
皇帝笑对群臣道:“这铳威力不小,还能连发,只是小气了些,像是给女子用的。”
群臣纷纷奉承,“唯有这样才显出王爷的才能。”“神机营里还缺那些个蠢而无用的东西?”“这铳真是巧夺天工,臣等活了一大把年纪,也没见过这样精巧的器物。”“臣以为,安平公主恰巧可以用它。”纷纷扰扰,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
皇帝笑对高思谏说:“还有么?”
高思谏将小铳交给内官,又揭开一个稍大的红绸,原来是一柄长铳。皇帝拿起来问道:“管子有些粗,可也是打的铜弹子么?”
高思谏躬身道:“回父皇,并非铜弹子,而是填充了火药的弹子。”
皇帝呵呵笑道:“那不是大炮么?”
高思谏淡淡一笑道:“回父皇,这铳正是叫做微炮,待儿臣试给父皇看。”食指连扣,远处几个沙袋上被炸了一个个大洞,沙子乱飞,源源流出,不一会,就瘪了下去。
群臣轰然叫好。高思谏道:“启禀父皇,此弹若打在人的身上,入身必炸,比铜弹子强一百倍。”皇帝接过来,也打了几弹,把剩下的几个沙袋全打破了,方心满意足的放下了,说道:“还有么?”
高思谏挥挥手,又揭开一幅更大的红绸,原来是一管小儿胳膊那么粗,三尺多长的铳。皇帝提起来,说道:“倒有些沉。这又是做什么的,怎么做得这样蠢笨。”
高思谏躬身道:“回父皇,这叫做箭铳,威力比微炮更大,待儿臣试给父皇看。”
他装上蜡丸那么大的弹子,将铳抵在肩上,食指扣下,远处的沙袋顿时四处飞散,袋子烧起来,沙子四处飞溅,堆高的沙袋顿时被削平,一片狼藉,高思谏装上弹子还要射,皇帝笑道:“皇儿罢了,你再来一次,就生生把朕的射圃给毁掉了。这箭铳很好,朕已经知道了。”
高思谏手提箭铳,躬身立在一旁。皇帝笑道:“还有么?”
“回父皇,儿臣无能,这几个月只制成这三件。”
皇帝哈哈大笑,群臣又说:“王爷才智,冠绝天下。”
皇帝说:“自打定亲王死后,我神机营几近凋敝,如今天公再降人才,果然天助我大昭啊。”
高思谏道:“儿臣谢父皇赞赏。”
皇帝点点头,又道:“传旨,皇长子高思谏敦敏克勤,体上奉公,骁勇无筹,才智超群,朕心甚慰,晋亲王,授神机营指挥使职,钦此。”
高思谏连忙跪下谢恩。抬眼只见父皇龙靴绣工精细,但鞋头所绣的龙头已经有些磨破,身上的龙袍还是陈夫人亲手所制的样式简单的九龙袍,袍角不知在哪里勾烂了。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将他扶起,眼中尽是父亲慈爱的目光,一如当年。
秋高气爽,云过千山,雁字去时,是大雁守护着小雁追逐南方的阳光而去。
窗外的枫叶红了,有一片飘进窗来,被周澶小心的夹进了书里。她叹了一口气,放下书,懒懒的看着窗外,幽幽的吟道:“叹息凝在口,此身向谁去……”
门外青草叫道:“郡主,小周郡主来了。”话音未落,周渊已经踏进门来。
“姐姐好兴致,又作诗。”
周澶放下书,挺着肚子站了起来,淡淡一笑道:“渊儿来了,请坐吧。”
“姐姐,再过一个月就生了吧,这阵子觉得怎么样?”
“渊儿,既然你来了,就陪我去外面走走,枫叶都红了,我还不曾好好观赏过。”
王府里的枫道,两旁遍植枫树,秋日的阳光又将枫叶染成金色。姐妹俩向西漫步,迎着阳光,周澶眯起了眼睛。周渊见她神色郁郁,于是也不说话,只是默默陪伴。
快到枫道尽头,却听见前面的小亭中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宝贝怎么瘦了些,是不是奶水不足,说给府里换一个奶娘。”
两人抬头一看,原来是高思谏和冰珠儿抱着新生的婴儿,沐浴在秋日暖阳中。两人背对着周澶姐妹,却又相互凝望,偶然望向怀中的孩子,两张脸都只留了恩爱的侧影给周澶,这侧影镀着秋光,显示出圣洁的韵味。
身后的青草和绛草疾步上前请安,亭中的侍女见了周澶周渊,也都屈膝请安。冰珠儿惊觉周澶姐妹在此,也赶忙行礼。
高思谏见了周澶,脸上闪过一丝不安,但随即说道:“郡主怎么出来了,太医说你即将临盆,不能乱动,快回房去歇着吧。”
周澶却看也不看他,反而问冰珠儿:“李佳人,孩子可好么,因我这阵子不太舒服,倒有好一阵子没去看他了。”
冰珠儿说:“回王妃,孩子非常的好,劳王妃动问。倒是王妃请保重玉体。”
周澶点点头:“今天太阳很好,孩子也要晒晒太阳。”又看了一眼高思谏,高思谏早已满脸通红。
周澶对周渊说:“妹妹,咱们回去吧,走了那么远,我累了呢。”
说着转身往回走,可是周渊分明看到她的眼睛红了,继而泪水就粘在了脸上,怎么擦也擦不去。回到房中,周澶疲累不堪,周渊亲自服侍她卸妆歇息。周澶靠在枕上,握着周渊的手说道:“妹妹,今天让你笑话了。你看到了,我……我在王府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周渊说:“姐姐,你后悔让冰珠儿和她的孩子留下来了么?”
周澶凄然一笑:“若说不后悔,却也不是真话,可是要我杀了他们母子,我又做不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姑姑说,要对他好,就要给他想要的。我破誓入营,花了好几个月,辛辛苦苦做了好些火器送给他,他也得到父皇的赏识了,为什么还这样对我?我们成亲以来,这不是一直是他想要的么?他回来,也不往我这里来,却将好消息第一个告诉李佳人。我……我就真的这样不好么?我真的就这样让他讨厌么?”说着,又流下泪来。
周渊给她擦了眼泪,说道:“姐姐,你并没有哪里不好,应该是你们没有缘分吧。”
周澶哽咽道:“我还有他的孩子呢,而他心里,只有李佳人母子。我能做的都做了,我还要怎么做才行……”
“姐姐,你就不要他了吧。你生来是爹妈的金枝玉叶,如果爹娘知道你这样受苦,他们心里又怎样煎熬呢……”
“爹娘……我现在真想爹娘啊,还说要带你回去给母亲扫墓呢,想不到我自己这样没出息。”
周渊微笑道:“姐姐,你是爹娘的骄傲,爹娘的绝艺没有失传都是你的功劳。”
周澶摇摇头:“我没有遵从母亲的教诲,我破誓了,还谈什么功劳呢。叹息凝在口,此身向谁去……这一口气上不来,要往哪去啊……”
周渊听她说此不祥之语,一时竟想不到话来安慰她,竟也流下了眼泪。但她很快收了眼泪说道:“姐姐,等你生了孩子,我们一起回燕国去吧,我们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好不好?”周澶喃喃道:“回去……”忽听青草在外说道:“启禀二位郡主,陈娘娘和王爷来了。”
周澶猛然跳了起来:“我都忘记了,今天有太医来诊脉,陈夫人也要来王府,你看我这记性。”
周渊点点头:“既如此,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话音刚落,陈夫人款款走了进来,见了周渊说道:“呦,我来得不巧了,元平郡主也在这里呢。”身后跟着高思谏,向周渊问好。
周渊向来和陈夫人没什么话说,对高思谏也不加一撇,只淡淡施了一礼,飘然而去。
深夜,静谧的夜被内官尖锐的嗓音划破,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忽然在宫门外响起,内官扣了云板,尚青云和周渊知道只有发生了万分紧要的事情,内官才会扣响云板。铮铮的响声不祥的飘荡在宫室里,两人都趿拉了睡鞋披了风衣走了出来。内官是骁王府的内官,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宫中内官。大家齐齐跪倒,骁王府的内官匍匐于地,哭道:“王妃很不好了,郡主快去看看吧。”
周渊也不顾衣衫鞋袜都没穿好,赶忙向宫门跑去。因为修炼过轻功,因此体态轻盈,健步如飞,身后的宫女内官,拿着衣服鞋袜奋力追赶,但瞬间就不见了她的踪影,直奔到宫门前,看见周渊的一只绣花睡鞋静静的躺在月光里。又追到御街,一袭洁白的风衣正随着秋风在地上飞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