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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因为死因并无可疑,嘉秬归葬本家。皇帝赏了恩恤的银子五百两,并追封嘉秬为正七品女史。红叶的父母来领回遗体时,听说十分伤心。我自从四月十五日傍晚之后,就再没去看她们。
这一日午后,我让芳馨收拾了遗物送给她的双亲。午歇起来,锦素与史易珠同来看我,三人坐在一起闲话。史易珠叹道:“我记得前些日子徐大人还在你宫里一起说话,如今这才几日,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可见世事无常。”说着眼圈微红。
锦素道:“玉机姐姐与徐大人最为交好,难怪这样伤心。只是伊人已逝,姐姐要珍重自身才好。我听说皇后已经免了姐姐这几日的晨省,也不用带二殿下去上学。怎么姐姐却没有好好歇着?”
我随手把玩着一串白玉珠,叹道:“我是有些伤心,但并没有生病,分内之事还是要做好的。”又道:“徐大人也并没有与我深交。只是那一日我从锦素妹妹那里出来,刚好遇到徐大人带着丫头从文澜阁回来,一起从益园回宫,所以多说了两句。”
我清楚的记得,那是四月初五的午后,嘉秬穿了一身青蓝色碎花锦袍,发髻上束着缠丝银环,气质娴雅,亭亭玉立。我是因为想起了玉枢,才与她多谈了两句。她当时说的是卫灵公问阵的事情,显然她并不似我和锦素那样很快适应自己的身份,她只是醉心于学问理论。嘉秬确是个天真纯良的姑娘。想到这里,我更是心酸。
锦素好奇道:“我记得那日在陂泽殿应对,徐大人与姐姐辩论起来,可是针锋相对呢。”
史易珠道:“我也记得,徐大人那日十足十像个老学究。”
我微笑道:“两位妹妹都记得呢。”
锦素忽然站起身来道:“玉机姐姐善画,不如便作一幅徐大人的画像,我来提几个字,着人送与徐家,也算寄托一点哀思,不往我们同僚一场。”
史易珠道:“如此甚好。只是我又不善写,又不能画,可做些什么好呢?”
我笑道:“锦素妹妹的这个主意很好。易珠妹妹虽然不写不画,也不是无事可做。就劳你添水研墨,妹妹可愿意?”
史易珠笑道:“怎么不愿意?”
我站起身来,开了正殿的柜子,取出几张画纸。锦素跟在我身后,往柜中一瞧,只见满满都是纸笔和颜料盒子,便笑道:“还是姐姐这里好东西多。”说着好奇于柜子最底层平摊着的一张画,顺手拿了出来,一边看一边赞道:“姐姐的工笔美人画的真是细致。”
这是一张周贵妃的画像,是我初到长宁宫时,仔细画就的。其实除了发饰衣裳与贵妃一样,容貌风度并不怎么相像。史易珠眼尖,笑道:“这不是周贵妃么?你瞧这身浅碧色的桃花纹长衫,正是贵妃平素最爱的衣裳,我在遇乔宫常见她穿。”
锦素笑道:“姐姐画了周贵妃,可也画了皇后与陆贵妃么?”说着又向柜中瞧了一眼,见是空的,便道:“姐姐可是收在别处了,别藏私,赏我和史妹妹看看吧。”
我只得说道:“只画了这一幅,再没有了。”
锦素将画放回原位,说道:“真可惜。”说着帮我将颜料一一拿出。
我脑中想着在永和宫外偶遇嘉秬的情形,提笔一挥而就,锦素与史易珠在一旁观看。锦素赞道:“姐姐画得真像。”说罢题了一首悼亡诗:昔生迎筴日,每常策论时。笑问灵公阵,喜谈大同世。兰桂化其身,冰雪喻其质。丹青画不成,一片伤心意。(注1)
锦素叹道:“我素来不善诗词,这已是尽了平生的智力了,只怕污了姐姐的画。”
我拿起画来,见只有六七分像,但我已竭尽所能,于是对锦素道:“不过凭诗与画略表哀思,虽然不是最好,但我们的情义是真的。”
史易珠将诗读了一遍,叹道:“丹青画不成,一片伤心意。姐姐写得真好。”
锦素道:“我们三个都加上印吧。”
史易珠道:“不错。”说罢命小丫头回遇乔宫一趟,锦素也让若兰回永和宫取印过来。
三人正聚头品评嘉秬的画像,只见芳馨来了,站在门口等着回话。见锦素与史易珠都在,便躬身不语。我忙向二人道声失陪,携了芳馨的手走到门外。
门外阳光灿烂。只见几个小丫头坐在树下绣花,小钱领了两个小内监与高曜踢鞠。皮毱不时滚到丫头们的脚下,只轻轻一抬脚,皮毱又乖乖的弹了回去。高曜正在兴头上,死拉活拽的让丫头们都去踢鞠。院中一片欢声笑语。我暗暗叹息,红叶在宫里是最末等的宫女,她的死讯宛如晴空里好不容易聚起的一丝云彩,很快便消散了,仿佛她不曾来过一般。是啊,此刻还有什么事情比高曜踢鞠更为重要呢?
芳馨见我发呆,便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方才问她:“姑姑可见到了红叶的双亲了么?”
芳馨道:“奴婢将东西和银两都交给她父母了,他们让奴婢代谢姑娘的恩典。又说红叶无福,好容易选进宫跟了姑娘,却……”说着拿帕子拭泪。
我叹道:“是我对不住红叶。”
芳馨微微冷笑:“姑娘何必自责?奴婢有一语相告。”说罢左右看一眼,确认无人在左近,方才轻声道“红叶小时顽皮,曾不慎跌入池中,幸好命大被人救了,这才活了下来。只是她从此小心谨慎,再也不敢戏水。但凡有水的地方,若非万无一失,她绝不靠近。因此她的父母十分疑惑,她怎会溺死水中。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们也只当是女儿的命数如此。”
听闻命数二字,我只暗自冷笑。
不过一会儿,史易珠和锦素的丫头都将印拿了来,三人纷纷按印。待画干了,我使人拿去如意馆裱糊。转眼快到晚膳时分,锦素与史易珠都告辞去了。
晚膳后,高曜和芸儿照例来我这里写字。待众人都散了,我连绿萼与芳馨都遣了出去。开了柜门,取出周贵妃的画像,叠成手掌般大小,放在烛焰上烧了。将焦屑盛在粉青釉三足笔洗中,注入清水,将众人用过的笔一一洗过,方倒入恭桶中。接着挥笔画了一幅皇后身着紫衣的全身像,在题款下面写上“咸平十年四月初五敬绘供奉”十二个字。打开柜子,将最上层的纸笔都搬到最下层,将皇后的画像放在最上层。我又绘了一幅玉枢身着隐翠的画像,将它放在最底层一打厚厚的画纸之上。
待锁好柜门,已是亥正时分。我将玉枢送与我的隐翠香囊打开,倒出已经枯黄的梨花,将钥匙放了进去,这才唤人进来梳洗。
第二日是四月二十,清晨在椒房殿,依旧不见陆贵妃。送高曜上学回来,我照例去思乔宫问候陆贵妃。陆贵妃仍是静养,不见客。
回到灵修殿,我携了一本《新语》(注2),带着绿萼去了益园。这是一册今人修复的古抄本,极为难得,是启春送给我的贺礼之一。
我坐在紫藤花架下,施施然靠着木柱子,一边读一边默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风吹过,紫英飘落在书页上,挡住了原本就并不清晰的字迹。我忙站起身来,轻轻将花瓣抖落。一瞥眼,忽见一幅绣着石青色江山海牙纹的下摆和一双靛青色金丝龙纹靴。是皇帝来了。我心中一跳,手中一滑,书掉在了地上。我忙拜下,低头不敢起身。
只见一只白皙修长的右手捡起了地上的《新语》,接着传来两声纸张的脆响,便听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说道:“朱女巡小小年纪,竟看这样的书。起来吧。”
我站起身来,低头不语。皇帝将身后的内监宫女远远打发了,闲闲坐在我刚才坐过的地方,随手翻着书,说道:“这也是文澜阁的藏书?”
我恭谨回道:“回皇上,这是友人所赠。”
皇帝笑道:“很好。朕瞧你也看了半本了,可有什么心得么?”见我迟疑,便又道:“只管说便是。”
于是我微笑道:“臣女无知,最向往黄老的无为而治,便是陆生所说,‘夫道莫大于无为,行莫大于谨敬,何以言之?昔虞舜治天下,弹五弦之琴,歌《南风》(注3)之诗,寂若无治国之意,漠若无忧民之心,然天下治’。”
皇帝嗤笑道:“若天下吹吹南风,便可垂手而治,那做皇帝岂不是很容易?”
我忙道:“臣女失言。”
皇帝合上书道:“朕听陆贵妃说,你殿上应对,说的是礼乐之不能,刑法之当行,可见你喜好术法刑名之学,怎地今日又说黄老?”
此时南风醺然如醉,我澹然一笑:“回皇上,无论是礼乐,还是刑法,都是先人治国的理念。若用礼乐可教化百姓,又或刑法可约束百姓,便好比划好一条大道,车马无需引导便可畅通无阻,如此方可无为而治。无为而治是治国之化境,而非可凭借的手段。”
皇帝一怔,随即笑道:“小丫头很善辩,算你能自圆其说。那你再说说,秦为何覆亡?”
我略略思想,说道:“陆生所论,秦以极武苛刑,横征暴敛而亡,虽并无不对,只是如隔靴搔痒,听上去不够痛快。还是后世贾生的一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臣女以为最切中要害。”
皇帝笑笑,将书递还给我,我忙双手接过。皇帝道:“朱女巡纵论天下,倒像个女甘罗(注4)。”
我愈加恭谨:“甘罗十二岁为策士,臣女不过空论而已。”
片刻的沉默后,皇帝道:“如今有一件事情,朕处理起来有些为难。说起来这事与朱女巡宫里人有关,因此朕倒想问问朱女巡有何良策?”
我忙道:“恐臣女无能,不能为皇上解忧,且是臣女宫中的事,臣女不敢擅言,有碍公断。”
皇帝笑道:“你随意一说,朕随意一听,不必放在心上。”说着站起来,拨了拨垂到他肩头的紫藤,望着池中的一对天鹅说道:“你宫里的乳母王氏,前些日子对陆贵妃无礼,致贵妃大病一场。朕本想严惩,但贵妃宽宏,不欲使皇后不快,朕便按下不提。谁知不知怎地,朝中竟然有人知道了此事,有一个言官还上了折子。虽说是**琐事,但陆贵妃的祖父是朕的恩师,如今此事朝闻巷议,朕也不能再装糊涂了。朱女巡想想,如何才能保住陆家的颜面,又不教皇后不快呢?”
我退后一步,躬身说道:“臣女愚钝,此事还请皇上圣裁。”
皇帝微微侧头道:“你只管说,说得不好朕只作没听过,绝不怪罪你。”
我无奈,只得说道:“皇上才刚说到甘罗。臣女请为皇上说一个甘罗的故事。”
皇帝转过身,饶有兴致的坐下:“请说。”
我一清嗓,朗朗道:“当时秦燕交好,欲合谋共伐赵国。于是文信侯吕不韦命张唐相燕,张唐却对文信侯道:‘臣曾为秦王伐赵,赵国怨恨臣,说:“得张唐者与百里之地。”去燕国为相必经赵国,臣不可以行。’文信侯不快,却也没有勉强他。
于是文信侯的策士、甘茂之孙、当时只有十二岁的甘罗劝说张唐道:‘卿之功孰与武安君?’
张唐道:‘武安君南挫强楚,北威燕、赵,战胜攻取,破城堕邑,不知其数,臣之功不如也。’
甘罗又道:‘应侯之用于秦也,孰与文信侯专?’
张唐道:‘应侯不如文信侯专。’
甘罗道:‘卿明知其不如文信侯专与?’
张唐道:‘知之。’
甘罗道:‘应侯欲攻赵,武安君难之,去咸阳七里而立死于杜邮。今文信侯自请卿相燕而不肯行,臣不知卿所死处矣。’
张唐恍然大悟,令装治行。”(注5)
皇帝沉思道:“这故事朕听过,但与眼前的事有何关联?”
我低头道:“皇上但少一甘罗耳。”
皇帝微微一愣,随即抚掌大笑:“好!好!朕就让你去做这个甘罗,你去劝劝皇后,请她自行处置王氏。你可愿意?”
我摇头道:“请恕臣女不能奉旨。只因宫中人尽皆知,臣女与王嬷嬷有些龃龉。臣女若担了这个差事,只恐有人说臣女挟怨报复,有损皇后与殿下的清名。”
皇帝点头道:“难为你想得周到。也罢,朕再想想。”说罢站起身来道:“在园子里逛了这半日,也该回去了。摆驾!”
我连忙下拜恭送皇帝。皇帝走了一步,回头对我说道:“朱女巡学问好,人也谨慎,将皇子交予你,朕很放心。”只听靴声橐橐,皇帝带着内监宫女浩浩荡荡的去了。
注:
1,作者不才,随手一写。权全情节,不能深究。
2,西汉陆贾所著,向汉高祖论述存亡之徵的政治论文,凡著十二篇,号曰“新语”。
3,《南风》之诗,相传为尧舜所作,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4,甘罗(生卒年不详),战国时楚国下蔡(今安徽颍上)人,战国时代著名大臣甘茂之孙,从小聪明过人,是著名的少年政治家。小小年纪拜入秦国丞相吕不韦门下,做其才客。后为秦立功,被秦王拜为上卿。
5,出自《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第十一》,武安君为秦国大将白起,应候为秦国丞相范雎,文信侯为秦国丞相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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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朱玉机出场的年龄设置,是按照甘茂的标准来的。其实人的潜力很大,只要教育得当,12岁就可以非常成熟。前有甘茂,后有朱玉机(好吧,架空伤不起)。
关于“无为而治”,我也一直想阐明我的立场:无为而治是需要达到的境界,不是可以凭借的强国手段。无为而治更不是混吃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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