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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高仿若做梦,心里更是掀起了惊天波澜。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也有攀上权贵的一天。叔父哪来的通天关系?他怎么会认识武烈侯?但现在容不得他考虑这些事情,因为公子宝鼎拉开了丝幔,他看到了丝幔后面的夜郎公主,看到了一位貌若天仙的美人,他再度窒息了。
赵仪落落大方地与宝鼎并肩而坐,目光在赵高身上转了一圈,脸上随即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宝鼎给赵高介绍了一下。赵高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张令人神魂颠倒的迷人面孔,他微微垂首,恭敬致礼。
“尚书成婚了?”宝鼎随意问道。
“成婚五年了,现有一子一女。”赵高的声音略显干涩,脸上的表情很紧张,看得出来夜郎公主的出现给他了很大冲击,扰乱了他的心神。
“听说尚书的祖上是赵国宗室庶子。”宝鼎笑道,“传闻属实?”
“家祖是赵国惠文王之庶子,到秦为质任,娶妻生子,至今已传五代。”赵高低声回道,“我是族中第四代嫡长子。”
宝鼎转头望向赵仪,看到她双目紧紧盯着赵高,一双眸子里已经噙满泪花。宝鼎担心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伸手握住她娇嫩的小手。轻轻捏了一下。赵仪心领神会,微微侧身,强自忍住即将流出的眼泪。
“尚书祖上为何没有返回邯郸?”宝鼎问道。
赵高沉默了半晌,嘴角处渐渐露出一丝苦涩,踌躇良久,小心回道:“我家历代先祖皆娶秦女为妻,我是秦人。”
这句话答非所问,但在赵高看来,武烈侯之所以询问自己的祖上,显然有所顾忌,自己若想籍此机会得到武烈侯的赏识,还是直接表明心迹为好。
依照大秦律,凡滞留大秦的外国人,只要娶了秦女,所生子女皆为秦人。这个特殊群体在大秦还是有一定数量,尤其在朝堂高层中较为常见。比如现在大秦的相国昌平君熊启,御史大夫昌文君熊炽,他们祖上就是楚国质子。楚国质子因为有两任楚系太后的招抚,可以娶到秦国公主为妻,所以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外戚,身份地位都很显赫。另外关东人也是如此,齐国的蒙氏,上党的冯氏,都因为家族中的母系是秦人,所以他们也是秦人,名正言顺,继续在大秦朝堂里为大秦效力。
赵国也是嬴姓。同姓不得为婚,所以赵国质子不可能迎娶秦国公主为妻,再加上赵国与秦国一直是生死对头,因此赵国质子的后代在秦国的待遇差强人意,能够担任中低层官吏就算非常不错了。
赵高凭自己的才华,凭真本事,在地方郡府和中央少府两级考试中脱颖而出,最终得以进入少府出任尚书卒史。这种以庶民身份,从小吏之家,硬是考进咸阳宫的人,在大秦一年也就一个,凤毛麟角。
大秦的选拔制度看上去冠冕堂皇,倾向于“任人为能”,寒门取士,但在实际操作中,寒门取士的数量还是非常有限,而且绝大部分充任最底层的掾史属吏,如果没有背景和和后台,不会钻营,也没有军功的话,连做个地方小官的资格都没有。
尚书卒史是干什么的?说得好听一点叫内廷秘术。说得难听一些就是内廷打杂的高级仆役,平时就是为上官们端端茶,送送水,打扫一下庭院,抄抄写写,如此而已,白白糟蹋了人才,但没办法,谁叫你出身差?相比起来,权贵官僚子弟靠荫泽、靠特权就能上位,只要你有心做官,有心在权力场博弈,把书读出来,把军功拿到手,轻轻松松就可以做官,而像宝鼎这样的宗室公子,只要稍稍努力一下,做官绝对不成问题,但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无奈,越是条件优越的,越是不成器,想扶都扶不起来,徒呼奈何?
像赵高这样的寒门子弟,通过自己的努力,进了咸阳宫做了内廷秘术,有了一个光鲜照人、足以让普通人仰慕的职业,兴奋激动是肯定的,但维持不了多久,残酷的现实就会把他们击倒。想要出人头地吗?想要希望、要前途吗?钻营去吧。把所有的心思放到钻营上,否则连这个“高级仆役”都做不长,随时会被赶出咸阳宫,打发到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阴暗角落里荒废一生。
有些人的命运在偶然间因为偶然的一件事就改变了,而这个偶然被无限制放大后就往往在偶然间改变了历史。
宝鼎不知道在真实的历史上,赵高被何人看中,调到太仆做了中车府令。中车府令和车府令都是管车马的,不过中车府令属于后宫的官,是负责管理王后的车马。
始皇帝一直没有立后,所以赵高后来就成了始皇帝的御用侍从车马班的班长。这中间有什么故事,宝鼎无从揣测。
赵高这个人才华横溢,工作勤奋,性格坚韧,果断敢行,这是历史所记载,大致不会错。如此人才一旦进入始皇帝的视线,提拔重用是肯定的,但结果是,始皇帝在生前仅仅让他兼了一个行符玺令事。赵高身兼两职,被始皇帝引为心腹,还让他做了公子胡亥的老师,但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直到始皇帝死。赵高还是一个秩俸六百石的小官,为什么?
中车府令,官秩六百石,铜印黑绶,在中央府署来说,它最多算是一个中下级官员,级别地位比较低。赵高从年轻时候起就担任中车府令,直到始皇帝死,前后二十多年,始终没有得到升迁,这与始皇帝对他的信任和器重完全不相符合。
廷尉卿李斯二十多年没有升迁。那是因为他已经位居九卿了,再往上就是三公,位置太少,轮都轮不到他。当然了,做官做到这个级别,能否更进一步要靠派系间的权力博弈,即使是始皇帝,也不敢因为个人喜好而打破朝堂上的权力平衡。
赵高和李斯不能比,两个级别差距太大,赵高的上升空间太大了。再说,提拔一个官秩六百石的官员,根本不需要经过始皇帝的同意,但为什么赵高一直得不到升迁?始皇帝为什么一直器重他、信任他,却不提拔他?
赵高答非所问,冒了很大的风险,一旦武烈侯不高兴,把他赶下车,他就把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丢掉了。
果然,公子宝鼎听到这句话后,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之中,把他晾在了一边。
赵高惶恐至极,有心想重新回答,但又怕激怒武烈侯,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彷徨无计间,额头上已经是冷汗涔涔了。
赵仪知道宝鼎有随时走神的毛病,但今天显然不合时宜,把初次见面的赵高吓坏了。她轻轻回捏了一下宝鼎的手,但宝鼎的思绪正在历史的迷雾中游荡,没有察觉。
“尚书有兄弟姊妹几人?”赵仪主动问了一句,以缓解车内压抑的气氛,让赵高不至于紧张到冷汗淋漓。
赵仪说话婉转温柔,传到赵高的耳中如天籁之音,让他剧烈跳动的心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迅速慢了下来,紧张的情绪随之也慢慢舒缓下来。赵高恭敬回答。但他不敢抬头直视赵仪,眼角余光流转之间,忽然看到公子宝鼎和赵仪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赵高的心刹那间几乎蹦出了嗓子眼,跟着冷汗“唰”地再度涌出,背心处更是传来冰冷的寒意。他竟然在无意间发现了武烈侯的秘密。
坊间传言,武烈侯和夜郎公主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如今正在谈婚论嫁,但这种旖旎流言无凭无据,不足为信,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旋即赵高灵光一闪,他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陷阱。武烈侯邀请自己上夜郎公主的车,把夜郎公主介绍给自己认识,然后又当着自己的面握住夜郎公主的手,这等于告诉自己,他视自己为心腹,他要招揽自己,他要给自己一个辉煌的前程。既然如此,自己还害怕什么?恐惧什么?有什么说什么,坦荡荡地把自己展露出来,以便赢得武烈侯的赏识。自己本一无所有,何惧失去?
赵高在这一瞬间冷静下来,他决意放弃追根求底之念,一心一意追随武烈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武烈侯为什么招揽自己?叔父哪来的通天关系?这重要吗?不重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现在上了夜郎公主的车,与武烈侯和夜郎公主同车而行,这就足够了,这件事一旦传出去,自己必将“万众瞩目”,再没有回头路,只能跟着武烈侯一条道走到黑了。从自己上车的那一刻开始,身上就深深刻上了三个大字,武烈侯。自己成了武烈侯的人,命运被武烈侯所控制,这就是现在的事实,无可辩驳的事实,所以,放弃一切杂念,一门心思跟着武烈侯就行了。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万丈深渊。
赵仪问一句,赵高答一句,闲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渐渐的,赵高的情绪稳定下来,偶尔他也抬头看看赵仪,看看沉思中的武烈侯,虽然依旧紧张,但不再惶恐。这时候,他慢慢察觉到夜郎公主似乎对中土的事非常熟悉,而且对自己很亲近。这种感觉最初让他很吃惊,他以为自己陷进了赵仪的美色,但随着谈话的延续,他发现这种感觉是真实的,赵仪的眼神、笑靥和温婉的言辞都清晰地表露出了对他的亲近之意。
车马辚辚而行,车中的话题始终围绕着赵高的家事,期间赵仪还问到了赵国其它质子。现在赵国滞留于秦的质子就是孝成王的嫡长子春平君。孝成王死后,郭开联合一帮大臣拥立公子偃为大王,春平君有家不能回,只好在咸阳终其一生。论辈份,赵高和赵仪是堂兄妹,两人都是春平君的子侄。
“春平君在咸阳待了十几年,你可去拜见过?”赵仪问道。
赵高摇摇头,神色黯然,“家父隐官小吏,家母是隐官,地位卑贱,无颜相见。”
赵仪面露凄色,又问:“春平君可曾找过你们?”
“秦赵两国纷争不止,大战频发,春平君在咸阳的境遇可想而知。”赵高摇头苦叹,“听说,他被禁锢府中,生活非常窘困。”
赵仪心中酸楚,眼圈蓦然一红,泪水顿时盈满了眼眶。赵高偶一抬头,看到赵仪神情凄楚,泫然欲泪,大为吃惊。这是怎么回事?夜郎公主和赵国宗室又有什么渊源?
宝鼎从沉思中醒来,看到赵仪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急忙握紧她的小手,但赵仪却是情难自禁,一头扑进宝鼎的怀里,无声哭泣。
赵高目瞪口呆,吃惊,极度吃惊,不是因为武烈侯和夜郎公主的亲密举动,而是因为赵仪的眼泪。他实在无法想像,遥远而神秘的夜郎国与中土赵国有什么关系?美丽的夜郎公主为什么因为赵国而落泪?
宝鼎把赵仪抱在怀里,一边轻抚安慰,一边对赵高笑道,“我和你叔父之间的秘密不要去探究,把它忘了。”
赵高急忙点头,郑重发誓。
“我马上要出塞,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宝鼎说道,“离开咸阳之前,我给你引一条路,将来如何发展,就要靠你自己的努力了。”
赵高略感不安,隐约察觉到事情没有自己想像的简单。
宝鼎最初的想法也同样简单,但刚才一番深思却让他改变了主意。如果历史轨迹不变,那赵高将要去太仆出任中车府令,由此进入秦王政的视线,并逐渐赢得了秦王政的信任,在帝国后期甚至兼任行符玺令事。
问题就出在这里。
符玺令,专管符信玺印的官员,同样是中下级官员,同样由君王的亲信出任,但这个官职的职权就是掌管符信玺印,没有一丝一毫参政的权力,更不要说参与决策的权力了。
行符玺令事就是临时代领符玺令的职务,也就是说,咸阳宫肯定有符玺令或者是暂缺。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测,因为始皇帝在他统一帝国后的十二年内连续五次巡视天下,每次巡视时间都很长,巡视中要照常处理国事,所以很多内廷职务就要由随行臣僚兼领。赵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兼领行符玺令事。
如果历史真相正如此推测的话,那后人就误解了始皇帝和赵高的关系。
始皇帝或许器重赵高,但赵高并不是始皇帝的亲信。很简单,赵高做了始皇帝二十多年的侍从车马班班长,始皇帝巡视的时候还兼带管理一下符玺,但他始终就是始皇帝的一个“高级仆役”,他从未进入中枢,这样的“心腹”仅仅是生活上的心腹,而不是政治上的心腹,因此赵高不是始皇帝真正意义上的可以托付社稷的亲信,而仅仅是一个赢得始皇帝信任的高级仆役而已。
宝鼎需要的不是秦王政身边一个高级仆役的情报,他需要的是能够与秦王政共商国事的绝对亲信的情报。现在秦王政身边有哪些绝对亲信?蒙氏的蒙嘉和冯氏的冯劫,还有一个就是国尉尉缭。至于郎中令隗状,还待观察,因为历史上没有记载他的任何事情,但历史湮灭隗状这个显赫人物自有它湮灭的原因,而在这个原因没有搞清楚之前,宝鼎认为,无法判断秦王政是不是绝对信任隗状,是不是把隗状当作亲信来看待。虽然秦王政与隗状同池泡浴,但自己不也与秦王政同池泡浴吗?秦王政是不是因此就信任自己?在这种权力的巅峰之端,君王的亲信到底是谁,恐怕只有君王自己才知道。
从权力构架上来看,君王和相国既共存又斗争,两者之间有不可妥协的利益冲突,根本没有绝对信任的基础。秦王政现在或许信任隗状,但将来呢?将来是不是一直始终如一的信任他?显然不可能。
假如事实就如历史所暗示的那样,始皇帝真正信任的人就是蒙氏和冯氏,那无论赵高、李斯还是隗状,都不过是围绕在始皇帝身边的近侍臣僚而已,距离真正的权力核心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宝鼎忽然有一种豁然顿悟的感觉,他蓦然意识到沙丘之谋并不是如历史所描述的那样简单,沙丘之谋是个阴谋,从头至尾都是一个阴谋。假如把沙丘之变当作一个阴谋来看待,那沙丘之变的前后时间段所发生的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就能得到解释了,因为它是一个阴谋,阴谋藏在黑暗之中,湮灭在历史之中,若想探究它的真相就很难了。
但宝鼎无意去探究沙丘之谋的真相,他的抱负和理想是拯救帝国,他不能让沙丘之谋重演,甚至根本就不能让沙丘之谋发生。
怎样才能阻止沙丘之谋的发生?廷尉卿李斯位高权重,宝鼎目前动不了他。公子胡亥还没有出世,目前还不知道在那个嫔妃的肚子里等待开花结果的一天。宝鼎唯独可以控制的人就是赵高,而改变赵高的人生,改变赵高的命运,必然就能阻止沙丘之谋的发生。退一步说,就算宝鼎在未来未能改变历史轨迹,始皇帝还是死在了沙丘,但只要改变了赵高的人生轨迹,或许就能改变沙丘之谋的结局。
当然,这是一种理想化的设想。假如沙丘之谋是个阴谋,是个湮灭在历史中的阴谋,而宝鼎不知道这个阴谋,那他也就不知道赵高在这个阴谋中的位置,如此一来,即使没有赵高,也同样有个替代者来完成赵高在阴谋中所承担的任务,如此历史轨迹还是按照既定的方向前进,宝鼎的所有努力将尽数化为乌有。
对未来的一切假设都是幻想,而目前唯一真实的就是赵高。
宝鼎放弃了对未来的幻想,转而把全部心思放在赵高身上。他打算培植赵高。凭借赵高的才华,凭借自己的实力,凭借自己对未来历史的准确把握,把赵高打造成一个本系的悍将,让这位悍将在前面为自己冲锋陷阵应该有绝对把握。从历史上赵高在秦二世时代的疯狂表现来看,这个人血腥嗜杀,而且歇斯底里,用得好了,足以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
宝鼎想好了就做,他不再偷偷摸摸地使用赵高,而是光明正大地提拔他,重用他,将他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
“你对咸阳中枢了解多少?”宝鼎主动把话题转到了一个极其敏感的地方。
赵高暗自骇然,踌躇难言。
“你对郎中令隗状了解多少?”宝鼎又问道。
赵高急忙摇头。这个身世显赫的巴蜀人过去一直很低调,直到最近一段时间才在咸阳风生水起,但对赵高来说,隗状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所知道的都是一些无根无据的道听途说。
“我要告诉你的话,你要牢牢记在心里。”宝鼎郑重说道,“如果我死在大漠,你也不要怀疑我今天说的话,你务必按照我的话去做,这样才能确保你的前程。”
赵高感激涕零,俯身拜谢。
宝鼎毫不犹豫,把咸阳复杂的派系斗争和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一一详述,其中着重说到了楚系和隗状,暗示隗状是未来楚系的领军人物,如果自己死在了大漠,那赵高的未来就掌握在隗状手上,只要把隗状这颗大树牢牢抱住,赵高就前途无量。
赵高被宝鼎描述的权力世界所震撼,虽然他的工作地点就在咸阳宫,但他和咸阳宫里扫地的内侍没有太大区别,他只能看到眼前那一片小小的天空。他知道在这片天空之外还有一个更为广袤的苍穹,但他不属于那片苍穹。
他曾日思梦想越过自己这片小小的天空,进入那广袤的苍穹,现在公子宝鼎帮他实现了,公子宝鼎掀开苍穹的一角,让他窥探了一个那个令他向往的世界,他震惊了,那个世界远比他想像的要血腥残酷。
“我带你去见隗状,替你打开这道门。”宝鼎笑道,“隗状做他该做的事,他同样也是一个引路人。你明白我这句话吗?”
赵高当然明白,他就在咸阳宫,他当然知道这道门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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