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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盘绵延将近三十年的大棋局,对手强大到可以选择丢子最少的套路进逼,选择最优雅的方式将军,而你殚精竭虑,层层布局,用足了所有棋子,学透了对手的棋风,一套连环招出手,正要大功告成,逼和对手。
这时候对手忽然丢出来一只弃子,让那弃子挤了你的位置,原样套用你的招数,落在棋局外的你,成了这盘棋局的看客,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此时的茹喜,满心就被两个词撞着:棋子、弃子。
“真没想到,他能这般无耻,下不过我了,就要把我换掉。我也是太自作多情了,以为自己是他对弈的棋手呢,结果就是个棋子!不,现在我这颗棋子,已经是一颗弃子!”
二十多年,宫斗国争的岁月在脑中掠过,这幕幕场景全都凝结在了这盘棋局上,棋局离她越来越远,也像是将她这二十多年时光从魂魄中剥离,她就觉得身心都在锥心地痛。
说到底,什么胜负,什么满人一族的未来,她其实都不在乎,她只在乎这场棋局,只在乎能坐在那个人的对面,就这么天老地荒地对弈下去。
可惜,这份劝降文书一出,她手中所握的大义名分就已立于悬崖边缘,随时都可能坠入深渊,正是这惊惧感,让茹喜那比钢铁还坚硬的意志也挡不住沮丧、无助乃至绝望的侵蚀。
“太后,方才奴才等正在议舍卒保帅之策……”
等了半天,见茹喜依旧没有说话,高起叹气,看来太后也是技穷了,那么就把刚才众人商议的一招道出来。当然,刚才大家更多是在争执这“卒”和“帅”该怎么区分,这就不必由他来向太后兜底了。
舍卒保帅?都被丢出棋局了,还哪来的卒子。哪来的帅!?
等等……我是他想丢就能丢开的吗?我手里还有自己的棋子!
茹喜一腔怨苦,正要发作,忽然一个激灵,心气轰然回卷。
“继续……”
她冷冷地道。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现在办的是去国退位大典,不是议政王大臣会议!”
见高起和宗室重臣们都愕然,茹喜沉声强调着,再停了片刻,压低声音道:“庄亲王、高起、鄂善,你们仨掌总,大典完了就去办。彻查盛京城。收缴这份文书。藏匿者……杀无赦!”
越到危急关头,越要让圣道看清楚,辽东这一百多万满汉的脑袋都握在我手里!你要用十四替我,就得想明白,我手下还有一帮忠心耿耿的奴才和一帮二愣头奴才!前者唯我是从,后者么,稍稍松松嚼子,就能把辽东杀得血流成河。看你愿不愿被泼这一身血污!
茹喜心气一振,高起等人略略松了口气,太后这根主心骨还在。大家都还能凑在一条道上,不至于……
听茹喜说收缴文书,封人口舌,庄亲王允禄哎哟一声不好:“南蛮的报人都还在呢,得赶紧把他们赶走,让他们瞧见杀人就不好了。”
茹喜哼道:“就是要让他们瞧见!你们就照着满人杀!十四这蛊惑人心之言,听在那些个自以为清白的奴才耳朵里,怕真要动了他们的心。那些奴才既不想当满人了,就该收拾个干净!”
宗室重臣们面面相觑,虽然太后的话有那么点道理。可主要杀满人……这不是自断根基么?辽东的满人,不计那些“新满洲”蛮子,满打满算,也不到四五十万,这一股腥风血雨卷下去,还能剩多少?待圣道看到辽东满人自相残杀。怕不要乐得在龙椅上打滚!?
众人正要开口,高起、衍璜等人猛打眼色,这才罢休。
胤禵这份文书一出,大政殿内外人心跌宕,直到茹喜宣布大典继续进行,这才勉强按了下来。在十王亭角落里依稀听到大政殿动静的英华报人却有感觉,另一场凛冽风暴即将掀起,大戏又要登台。
一幕还未闭,一幕再起,就在永琪正要宣布接见“大明来使”,开演“奉明”这场戏时,一行人出现在十王亭外,自大政殿看去,就看到一群还是号褂冬帽的旗兵簇拥着一个身着黄马褂的人“登台”。
黄马褂……办事的人是不是脑子烧糊了,还让“明使”穿着大清的黄马褂上场!?
这是绝大失误,见这黄马褂上场,大政殿里的宗室重臣都连抽凉气,茹喜更是气得咬牙切齿,额头青筋并现,暗道就从筹办典礼的这帮人杀起。
“咦?顺风急递!?”
“独臂戴宗,你怎么跑这来了?”
接着那帮英华报人喊了起来,一时间,十王亭和大政殿鸦雀无声,包括茹喜、高起和允禄等人在内,所有人都呆住了。
顺风急递!?独臂戴宗!?
来的正是顺风急递刘弘,他像是打扰了谁家宴席一般,有些难为情地道:“呃……是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大判廷让我们顺风急递送一些信,生意嘛,不得不接。”
他一脸无辜模样,而在他前方,是十王亭间数百直愣愣看住他的满人官员,大政殿里,更还有掌握着辽东百万满汉生死的大清慈淳太后,以及三十年前统治着整个天下的大清皇帝,可他的无辜是那样纯洁,完全就将这里当作了寻常民家,而他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送信人。
“这个二皮脸,哪里热闹他就往哪里凑……”
“等他去了地府时,见到阎王的第一句话,怕也是‘有你一封信’。”
知这家伙根底的英华报人纷纷吐槽,接着才被刘弘的话惊住,大判廷建起来了!?
大判廷……
太监将刘弘的话传进大政殿内,众人马上回忆起胤禵在刚才那份文书里提到过这东西。
“没用的东西!”茹喜掀开珠帘,朝常保怒叱了一声,这意思大家明白,宫卫现在归常保管,这般要紧的典礼,宫卫竟然把那独臂黄马甲带了进来,原因肯定是宫卫被那黄马甲怎么一番忽悠,失了方寸。
“奴才知罪。奴才这就把人赶出去……”
“蠢才!南蛮的报人就在这里!你赶了黄马甲,是不是要再赶报人!?”
常保一额头汗,就准备出殿办事,却被茹喜再度洗刷。众人都为之一叹,还真是作茧自缚。
“大判廷……不就是圣道手里的量天尺么?圣道既祭来了这宝贝,咱们不接着,难道就只想等红衣那颗翻天印砸来?”
茹喜淡淡说着,可高起自眼角里清晰看到她捏着椅臂的手份外用力,再想想茹喜这话,心中也是一抖。没错!这怕就是圣道跟着胤禵那份告满人书而来的又一手,是福是祸,总得看看。
高起明白了,其他人也或前或后想明白了,大政殿和十王亭间再度沉寂,就只听得到明显压抑住的沉重呼吸。
被带到大政殿外的刘弘一边用独臂自书包里取出厚厚一叠文书,一边嘀咕道:“这趟生意可亏了,送廷票可没得赏钱拿……”
领着他过来的常保怒目呲牙。捏着腰间刀柄的手都哆嗦了起来,刘弘才话归正题:“这是大判廷发来的告票,听好了啊。有这些人的……”
明清时官府发给个人的拘传证叫“某票”,例如知县一级的是“堂票”,在英华里,法务归法院和律司所掌,法院才有权对个人发拘票和告票,而“告票”就相当于传票,不是逮捕书。
刘弘一副还要唱名的架势,常保瞪了出来,才不得不嘿嘿灿笑着把一叠告票都给了常保,常保转身就要走。刘弘再道:“那个……得给我打个回执啊,不然大判廷可不给我钱。”
常保呼哧呼哧喘着,头也不回地摆手道:“去找外面守门的打,快滚!”
刘弘瘪嘴嘀咕道:“真是没礼貌,就不怕我们急递行会再不接你们的生意……”
盖好书包,刘弘大摇大摆朝外走去。英华报人们纷纷以口哨和掌声欢送。
大政殿和十王亭里,满人都是一头黑线,满腔怒气,可当着英华报人的面,又不好发作。待刘弘离开,十王亭的官员一个个都引颈相望,他们很好奇,大判廷是给哪些人发来了告票?
大政殿里,一叠告票都到了茹喜手中,茹喜也正沉沉念着:“哀家我、高卿你、还有你的儿子高澄、讷亲、庆复、鄂善、庄亲王和显亲王等咱们爱新觉罗这一家子……好了,一个没落下。”
辽东满人里的宗室重臣,人人有奖,茹喜再拆开自己的那份,看了许久,没说什么,让常保把告票发了下去。
高起拆开一看,眼角蹭蹭直跳,宣判书!?
这份文书在前言里交代清楚了背景,大判廷的全称是“大英追讨满清百年祸罪大判廷”,依照《讨满令》而设立,由皇帝主持,大理寺主审,两院和民间相关团体人士陪审,负责审判满人之罪。
作为罪孽最深的一班人等,大判廷开列出若干“天犯”,意为这些人所犯罪行乃上天不容,是满人罪魁。这份告票就是告诉他高起:你在名单上,我们要杀你了,你该乖乖去东京自首,然后由大判廷厘清你的罪行,一桩桩公告天下,再将你明正典刑。自首宽免?抱歉,这个真没有。
高起压住将这告票撕碎吃掉的冲动,暗道这定是圣道的又一招攻心之计,连宽免都没有,谁吃饱了撑的去自首伏罪啊!?
等等,似乎有若干字眼隐约提到了此事,在说审判流程时,有这么一句话:“陪审将视天犯功罪,谏议处刑”。
高起歪歪脑袋,依稀有了点想法,可再看自己的罪行是与团结拳有关,坚决地放弃了这想法,将之前的谋划再度捡了起来。
大政殿里沉默了许久,人人都目光来往,一脸不知所措,就听茹喜冷声道:“班第,你领拱圣军入盛京,与庄亲王等人一同处置十四文书案,哀家……要在三日内,见到一万人头!”
众人齐齐抽了一口凉气,太后真是果决!转瞬就有了定计,将封杀胤禵文书之事上扩大为一场清洗运动。
大判廷这叠告票来,人人自危,事情衍进到这一步,下一步也很容易推演。大判廷给谁下了告票,这事怕很快就要传遍盛京。本就因十四那份文书而动摇的中下层满人,肯定会因大判廷的举动而生出更多想法,比如……绑了他们这些收到告票的“天犯”送去英华,即便不能尽免其罪,怎么也能得些好处,总比去冰原当野人强。
接着茹喜面无表情地道:“继续……大典还没完呢?”
八月二十日,盛京这场大清去国,重归大明的典礼,一波三折,最终还是完成了。
当日夜里,茹喜在寝殿里对李莲英道:“你派得力的人去办这事,绝对不能出差错!”
李莲英哆嗦道:“可盛京这么小,此时大家耳目都灵醒着,就怕他人对太后有所误会……”
茹喜冷哼道:“误会!?没什么好误会的!哀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人,他们也没资格误会!”
李莲英咬牙叩头,蹒跚出了寝殿,一路心事重重地进了自己的办事房,想唤人办事,却见高起等在房中。
李莲英吓得又是一哆嗦:“高、高中堂!?”
高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太后想做什么!?”
李莲英尖着嗓子反问:“高中堂你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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