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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一向实行南兵北调、北兵南调的政策。
福建总兵俞咨皋、守备王梦熊早在一年前,就接到了朝廷要求其率兵北上的命令。但由于沿途各省的“输纳”尽打白条,一路上的粮饷没有着落,再加上一年内驾崩了两个皇帝,政局不稳、朝令夕改,本应该立即得到执行的命令,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拖延了下来。
所以跟盘踞在台湾的萨累海盗“勾结”不同,沈老将军筹划的北上行动,具有着毋庸置疑的合法性。
早就想对刚招募的那六百多名中国海岸警备队员,进行一次实战训练的伯爵,再次确认行动不会引起外交纠纷后,毫不犹豫地采纳了穆秀才提出的出兵建议。不过主力却是那些海岸警备队员,而不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陆战队。
救兵如救火,心急如焚的沈老将军只能接受这一现实。毕竟除了三百多装备了洋枪、洋炮的海岸警备队之外,东印度公司还投入了两个炮兵连。而这才是他不惜背信弃义,非得要求大西洋公约组织参战的真正原因。
老将军这么想,不等于别人也这么想。
名将俞大猷的大公子、福建总兵俞咨皋就是其中的一位,得知由两艘武装商船和一艘葡萄牙四桅大帆船组成的舰队,在伯爵的亲自率领下已经抵达泉州,便很直接地认为东印度公司没诚意。
看着他那副很是不满地样子,先下赶来通报消息的穆秀才,连忙小心翼翼地介绍道:“大人,虽然跟我们想要的有些出入,但他们也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如果真倾巢而出,那台南将成为不设防的地区。万一红毛番乘虚而入,对我们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事。”
三十万两真金白银可不是一笔小数字,沈老将军同样不希望因此而影响到双方间的关系,深以为然地说道:“穆先生所言极是,克迈,我们就无需在这些小事上纠缠了。”
论职务,沈老将军还是俞咨皋和王梦熊下属。尽管他战功赫赫,但迄今为止还只是福建水标参军。但福建水军参府却是上任巡抚王士昌委托他创建的,甚至连这个职务都是专门为他而特别设置的。
同时辈分极高,以至于手腕福建兵权的俞咨皋见着他,都不得不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世伯”。 守备王梦熊就更不用说了,他手下的那些卫所兵维持下地方治安还可以,指望他们去抵御海匪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在这位福建水师大佬面前,也得执晚辈之礼。
“世伯,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另外您老年事已高,还是留在福州坐镇吧。”
“几千大军走海路,我不去能放心吗?”说到这里,老将军突然脸色一正,异常严肃地说道:“贤侄,你尽管放心,老夫绝不会上岸,更不会指手画脚,而且还要唯你马首是瞻。”
俞咨皋跟在萨尔浒之战败得一败涂地的李如松不同,同为将门虎子,虽然也因父功袭卫指挥佥事,但在万历三十七年,就凭自己的本事中了武举,曾治军海坛(今平潭),后累官至现在的福建总兵,可以说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升上来的。
王梦熊也是一个虎将,曾参加过平息黔、蜀土蛮叛乱,生擒土官安崇业、王顺,斩蛮酋阿剌沙马。“东南大警”时,更是毫不犹豫地站在沈老将军这边。
由他们二人指挥,老将军实在没什么不放心的。毕竟努尔哈赤主力大半在西线,镇江、险山堡、长奠一线并没有多少人防守。
攻其不备,奇袭的胜算很大。早就想父亲般建攻立业的俞咨皋,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见老将军表了这个态,立马问道:“那东印度公司的船队呢?世伯,这关系到此战的成败,如果各自为战,那还不如不要他们去呢。”
之所以选择奇袭,而不是从海路去广宁,就是不想跟辽东巡抚王化贞掺和到一块。至于怎么跟朝廷解释,他早就编好了一套说辞。为了获得战场指挥权,他这个本应接受辽东方面指挥的福建将领,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自然也就不会容许伯爵任意妄为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老将军沉思了片刻,突然紧盯着穆秀才的双眼,低声问道:“贤侄,你是怎么跟他说的?他同不同意接受我们的指挥?”
“该说的晚生都说了,但杰尔司令官在这个问题上毫不妥协,用他的话说,他必须为舰队人员的安全负责,所以才请我担任他的联络官,负责与二位将军协调作战指挥相关的事务。”
“联络官?”
“是的,”穆秀才重重的点了下头,倍感无奈地说道:“他把荣誉看得非常重,认为一旦接受二位将军的指挥,就意味着双方之间的关系不再平等。此外对明军的战斗力,他也表示严重怀疑。”
俞咨皋很是不快,脸色铁青地问道:“穆先生,你是不是也这么看?”
“俞大人,恕我直言,他的话并不是无的放矢。”
穆秀才跟沈老将军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凝重地说道:“这些对大明官军战斗力的评价,不仅仅只是他这么看。事实上早在几十年前,葡萄牙传教士就直言不讳地说,‘征服中国并不需要多大力气,因为他们弱不禁风,不堪一击。率数十艘大船就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拿下中国沿海各地。”
王梦熊当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评价,不等俞咨皋开口,便咬牙切齿地怒骂道:“大言不惭,他们也不怕闪了舌头!”
俞咨皋跟他父亲一样,属于坚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那种人,且认为跟萨累海盗只是权宜之计,双方之间终归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爆发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俞咨皋并没有因此而大发雷霆,而是冷冷地说道:“接着说,接着往下说。”
“将军或许还不知道,欧洲人,尤其是西班牙人,欧洲人,在美洲、西亚和北非打了很多充满激烈竞争的战争,出了西方文明圈以后,他们发现自己早已锻炼成熟的军事体系,能对西方以外的文明造成毁灭性打击,所以对我大明军队的战斗力则充满轻蔑,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而咱们在很多方面又的的确确的技不如人,所以班牙人认为我们表现武力的地方,仅在于大量的人数,认为我们的武器和兵士在今天已无意义;尼德兰人的评价更尖锐,他们说‘二十五个中国人加在一起还抵不上一个尼德兰士兵”‘只要放一阵排枪,打死其中几个,他们便会吓得四散逃跑,全部瓦解’……”
穆秀才这番话,虽然不免有些夸张,但不得不承认还是有一番道理。毕竟在座的几位都是跟西方海盗交过手的,对西方海盗的战斗力,可以说是心知肚明。
以增强大明将领的忧患意识为己任,试图以此来促使他们重视海军和海防的穆秀才,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西洋传教士利玛窦想必各位应该有所耳闻,他在日记中就直言不讳地说,大明官军没有尊严,远比不上印第安人,甚至比不上东南亚土人;认为明军的演习如同过家家;认为明军的火药是用来放烟花的,火器极其落后;并估计几万西班牙士兵就可以征服大明。”
相比九边守军而言,福建官军的条件要好的多。可尽管如此,士兵的月饷折合下来还不到七钱白银,而粟价却奇贵,一钱银子只能买四、五升米,七钱饷银连五斗米都买不起,根本就没法让人活。
再加之,他们的屯田大都被军官侵占、豪强夺取,各省的输纳又往往不能及时到位,连粮饷都严重不足,不当逃兵已经很不错了,还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战斗力?
想到这些,俞咨皋不禁仰天长叹道:“国初屯田每军一分,今之屯田十无一存。文官只思升迁,武官只顾发财,积重难返啊!”
尽管王梦熊也是这么认为的,但还是低声说道:“将军,大战在即,可不能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好了,不说这些了。”
俞咨皋微微的点了下头,紧盯着穆秀才的双眼,异常凝重地说道:“穆先生,既然他如此看重你,那就请你当好这个联络官吧。”
经历过那么多,以至于穆秀才都不知道自己是哪边的人了。见众人齐刷刷的朝他看来,连忙岔开话题,强作欢笑道:“尽说这些扫兴的话,差点忘了转告各位大人,为了表示大西洋公约组织东印度公司的诚意,杰尔司令官决定增加军火贸易的份额。如果不错意外的话,十二门由舰炮改装的6磅陆战炮、一百二十杆燧发枪,这会儿正在解往福州的路上。”
这绝对是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要知道市舶司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澳门采购到二十多门葡萄牙商船淘汰下来的火炮。为了让那些老掉牙的铜炮能发挥作用,又额外支付了一大笔白银,请葡萄牙人教授使用方法。
至于燧发枪,连澳门的葡萄牙人自己都没装备,更不会卖给大明了。
俞咨皋欣喜若狂,紧抓着穆秀才的胳膊,急切地问道:“价钱呢?穆先生,你快报个数吧,也让我们好早做准备。”
“货款不是问题,您可以请巡抚大人从明年的租金中扣除,或用生丝和瓷器交换。”
他的话音刚落,沈老将军便放下茶杯,面无表情地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贤侄,你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赚我们的钱吧?”
俞咨皋猛然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是啊,穆先生,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如果你能在火器制造上有所建树,那加官进爵、光宗耀祖必指日可待呀!”
没完没了的党争,把大明搞得乌烟瘴气。
自认为不是那块料的穆玉峤,很直接地认为这个官不当也罢。但作为一个中国人,不做点什么又说不过去,见俞咨皋都如是说,便呵呵笑道:“铸造火炮,晚生还没那个本事。好在回来时带了一些有关于这方面的书籍,如果各位大人真有兴趣的话,大可号召一些有志于报效朝廷的读书人跟晚生一起研究。”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再说洋文如同天书,就算他们想看也看不懂啊!”
“很多事情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尤其是科学。”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沈老将军权衡了一番,毅然说道:“等这仗打完了,我就去面见巡抚大人,请他开办西式书院,专攻这些奇技淫巧。”
“可铸造火器不是一件小事,如果朝廷……”
沈老将军哪能不知道俞咨皋担心什么,顿时哈哈大笑道:“不是还有台湾吗?大不了把工坊建到那儿去,省得那些言官说三道四。”
武器装备东印度公司首航船队带来了不少,也带来了不少工匠,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旦损坏到无法修理的程度,那只能依靠大洋那边补充。见他们如此感兴趣,穆秀才眼前一亮,立马提议道:“各位大人,如果大家愿意,完全可以跟东印度公司合作建厂,在台湾生产官军亟需的火器。”
“这个主意不错,可他们愿意吗?”
“那就要看各位的诚意了。”
“穆先生,别卖关子了,只要能生产跟他们一样的火器,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贸易这一块就无需我多说了,移民嘛也可以告一个段落,现在的问题是台湾还没能找到铁矿和铜矿,如果诸位大人真想合作,那就得先解决矿石的问题。”
听上去似乎没什么,但事实上条件非常之苛刻。
首先,福建沿海必须允许东印度公司自由贸易,且不用看市舶司的脸色;其次,不得再往台湾安置流民,因为人数一旦超过六万,东印度公司将无法像现在这样能控制住局势;至于生铁和铜,更是大明严控的战略物资,自己还不够,自然也就不会允许大规模出口了。
令穆秀才倍感意外的是,俞咨皋居然斩钉截铁地同意道:“没问题,但前提是打赢这一仗!”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打赢这一仗是双方继续合作下去的基础。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就在众人把话题再次转移到起航前的准备工作之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徐学聚,突然从巡抚衙门赶了过来。
“各位,时间紧急,大军必须尽快启程!”
跟去年相比,他看上去判若两人,整整瘦了一圈,连说话都变的有气无力。大明文官的地位本来就武官高的多,更何况他还抱病在身,俞咨皋连忙搀扶他坐下,并急切地问道:“大人,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言官们又说三道四。”
很多事情是根本瞒不过去的,自第一批流民被水师送往台湾后,总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御史们就没消停过。只是他们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这一年多来内阁官员是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谁也顾不上找福建的茬儿。
再加上几十万两真金白银,源源不断的押解往京城,着实为财政状况捉襟见肘的朝廷解了一些燃眉之急,所以并没有被群起而攻之。
“不是,”徐学聚摇了摇头,一边示意众人坐下,一边倍感无奈地说道:“刚接到消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商周祚被擢升为福建巡抚,这会正在上任的路上。我是干不了几天了,你们一定要抓紧啊。”
毫无疑问,这时候来的肯定是东林党。沈老将军立马皱起了眉头,不无担忧地问道:“他的官声怎么样?”
“万历二十九年的进士,授邵武县令,任上廉洁如冰,倒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徐学聚顿了顿之后,接着说道:“不过一入京就是十几年,累官至太仆寺少卿,从未跟西夷打过交道。”
真个一根筋的清官还真是件麻烦事,毕竟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了。在他们的心目中,农民就该老老实实的种地,军户就得踏踏实实的从军,谁都要循规蹈矩,绝不能越雷池一步。而福建水师所做的一切,在他们看来无疑是犯了欺君大罪。
俞咨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马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道:“巡抚大人说得对,我们不能再拖延了,必须尽快起航,省得夜长梦多。”
“山东巡抚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们可以在登州补充军粮,成败在此一举,祝诸位马到功成!”
徐学聚的语气很沉重,给人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感觉。不过话又说回来,此行的确有着很大风险。一旦未能达到奇袭效果,无法取得重大战果,那之前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成为无用功。甚至连乌纱帽能不能保住都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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