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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建兴五年一月(318年),益州蜀郡成都府。
这座历史悠久的锦官之城,正沐浴在晨光之中,金黄色的光芒里,一切都充满了蓬勃朝气。
此时,距离惠帝太安二年(303年),氐人李雄攻克成都已经过去十五年。
距离李雄自称大将军、登上至尊之位称帝,成汉建国也已经过去十二年。
距离建兴二年,汉中的杨虎和梁州的张咸先后投附李雄,成国国力达到顶峰刚刚过去四年。
距离334年,历史上李雄病亡的日子还有十六年。
这一年,王烈初定江左,扫荡江左士族,做出了前人未做之事,天下皆惊。
长安庙堂之上,弹劾王烈的奏章已经堆成一座小山,却全被尚书右仆射索琳拦下。
其实就算索琳不拦下这些奏章,至尊司马邺也已经明确在朝会上表态:武功侯所乃朕之代表,行事刚烈,难免为小人所忌,既然江左有不法士族,理当清除,再有妄言者严惩。
所以说,索琳拦截奏章不表,也等于是间接救了这些不知死活的官员一命。
同样是这一年年初,王烈派遣的代表,信任镇东将军长史、江左中军统领桓彝,率领一支百余人的队伍缓缓走进了成都府的西门,正式开始了与李雄的交集。
其实,早在数年前,成国太宰李国就已经秘密却去过幽州,代表李雄与狂澜军签订了一份盟约。
只是这份盟约内容只为双方所知。加上只是简单的利益交换,所以可靠性双方都心知肚明。
而且当时,王烈虽已经控制了幽州,但尚在与石勒鏖战。前途未卜,在已经立国多年的,正处于顶峰的李雄眼中,只是一个值得投资的对象罢了。
但时至今日,王烈不但顺利击败了石勒,更是挟天子之威,一举荡平江左,这种迅猛的发展势头已经超出了李雄的预估。
也因此,一接到王烈提前送来的函件,李雄在与群臣商议后。决定以上宾之礼接待桓彝。
按照王烈的交待。桓彝此次来并没有可以规避谁。甚至颇有些大张旗鼓,王烈就是要让陶侃和其他对自己不满的诸侯看到自己的实力。
其实,对于李雄。王烈一直都很重视,毕竟在历史上他们盘踞了川中数十年,而随着建兴二年大晋汉中和梁州守将的归附,更让成国拥有了一个出川的通道。
虽然这些年来,李雄对外宣称自己为晋臣,似乎毫无出川争霸天下的心思,可他一直派兵侵袭宁州,巩固后方,扩展领地的私心却还是世人可见。
这也是王烈为什么担忧李雄为陶侃劝服,两者联合的原因。无论如何王烈都要尽力阻止这个局面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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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前朝蜀汉的都城,成都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并没有受到多少战火的侵袭,就算当年李特占据成都,也是下令不得扰民,李雄称王后更是雄心壮志,维护百姓利益,注重商贸发展。
如今,成都城足有户近十万,人口四十余万,也是天下少有的富庶之地。
占据这样一个易守难攻的富庶之地为国,若说李雄心里没有什么逐鹿天下的幻想,那还真是小瞧了他。
不过李雄一时人杰,与野心勃勃的匈奴刘聪不同的是,他深知自己能占据西蜀之地,并不是因为手下兵强马壮,而是因为大晋对蜀中控制削弱,无暇他顾的原因。
而且他手下也没有匈奴那般数十万的带甲骑兵,他手下兵马多是从蜀中招募的汉民,若逼迫这些人出兵中原,为氐人卖命夺取汉家江山,显然不现实。
因此,这些年李雄才一心往南发展,而拒绝了手下大将向中原腹地扩张的请求。
在长安司马邺式微之时,李雄也曾动过出兵汉中,占据长安之地的念头,尤其是汉中杨虎归附他后,成国朝内要求向汉中进兵的呼声却是越来越高。
但随着王烈强势崛起,长安政权稳固,又有凉州张氏互为犄角,李雄再一次认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可以进取长安。
随后,他秘密派遣太宰李国,与王烈签订了一纸盟约,从中也获得了不少利益,总算压制下了那些呼吁出兵长安主战派的声音。
可就在年前,李雄收到了一封来自长沙的信笺,信是大晋荆州刺史陶侃所写,邀请他出兵汉中,而陶侃自率军出兵江左,一上一下夹攻司马政权,并相约如能成功,就平分天下。
李雄接到信后,却是一笑了之,并不为之所动,在他看来,陶侃出兵江左还有成功的可能,毕竟陶侃擅长水战,手下的兵卒又多是水军精锐,正适合在江左纵横。
而他出兵汉中,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长安的坚城和来自凉州张氏骑兵的夹击,他手下的蜀中步军自保城池尚可,若去攻打长安岂不是自寻死路?
想来陶侃想的不过是用他的人马做诱饵,吸引终于大晋朝廷的援军吧?
比如王烈!
世人都知道王烈与司马邺交厚,更有人传出司马邺早就与王烈结为异姓兄弟,若自己围攻长安,那王烈无论从私交还是大义都要兵发长安,那时候江左还有谁是陶侃敌手?
想到这些,李雄却是暗骂陶侃老匹夫,自然对此事不肯应允。
但李雄这边压下这件事不提,却不知道谁在成都散布出消息,说过李雄已经和陶侃为盟,即将出兵中原……
消息一出,朝内主战的官员立刻群情汹涌,接连上书,要求李雄发兵。
李雄心中恼怒,但又不敢太过拂逆群意。毕竟他能当上这个国主。多靠这些大臣支持,若他太独断专行,恼了群臣,身后可是有很多人等着接替他的位置。
所以。李雄索性采用了拖延*,一连半月宣称身体有恙,不肯上朝;至于陶侃派来的使者却交给了太宰李国去接待。
这一日清晨,当扮作商队的桓彝一行来到成都府城门外时,抬头望着晨光中的高大城池,却不知道城内如今正风起云涌。
桓彝一行百余人,皆做商人打扮,身穿黑衣或神色褐衣,人人骑马,身边带着十几驾骡车。却和一般来往蜀中的商队无异。
因此。在进入城门时。守城的兵卒按规矩收取了税金,又悄悄接了他们递上的一串铜钱,并没有为难他们。只是简单的告诉了他们几句注意事项,比如城内不准私斗,不准携带违禁物资等。
甚至还热情的给他们指出了城内哪家客栈最好,哪家女坊的歌姬最貌美芸芸。
桓彝一行谢过后,进了城内看见的是一片祥和的之景。
成都府占地三十余里,城内街道规划有序,商铺林立,而且这城市区域之间并没有坊门围墙相阻,夜间也不宵禁,端的是天下少有的富庶素之地。
不单单是成都府一地。这一路行来,先后经过蜀中数个郡县,无一不是人畜兴旺,居民安康,桓彝等人一见之下,皆暗赞李雄治理有方。
但桓彝他们的心思并不在这些街景之上,他们却赶着骡马车,直奔成都西南的锦绣坊而去,那里却是成都的一个商业区,来往的商队也大都先上那边卸货、买卖。
到了锦绣坊偏西南的一家瓷器店门口,整只队伍停了下来。
这样经营瓷器的店铺在坊内很多,他们停在这里却丝毫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桓彝下马,张望了一下牌匾,问身边的一个白胖男子道:“费先生,是这里么?”
那男子正是狂澜禁卫潜龙密探组的负责人费辰,他仔细看了看,却道:“都是老白弄的,我也是第一次到,不过看那暗记却是没错,大人还请稍后,我先去一下。”
说完,费辰走进店铺,过了一会,一个穿着麻衣,矮胖的中年男子跑了出来,连声道:“原来是建康来的张东主,您能亲来,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说着,忙不迭的把桓彝和几个手下让进去,其余人却在那店内伙计的指引下,把车马都赶进了后边的院落。
这店铺从前面看不大,但后边是一大片空地,原来却是已经把后边数个院落全部买下,自行打通后形成的货场,而这个货场却正对着这背面的另一条街道经营,另有出口。
那边自有手下安顿车马,这边那个矮胖的掌柜将桓彝让进屋内,穿过几道门户,进了一间侧屋,屋内堆满了杂货,那掌柜的也不停留,直接走向角落一阵摸索,又把墙壁处一个落满灰尘的柜子挪开,一道掩蔽的门户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桓彝微微一愣,出使前,王烈叮嘱他此行要低调,切勿被人发觉,但怎么也没想到到了成都府,还有这番经历,对于他这种世家子弟来说,眼前的一切都那么惊奇。
那个胖胖的掌柜却回头笑道:“大人请进,地方逼仄了些,但这里不比建康,形势复杂,希望您谅解。”
桓彝点点头,他本就是豁达的性格,虽是士族出身,但并没有什么仗势欺人的性格,既然身负重任,也自然晓得小心从事的道理。
进了那道门扉,却是别有洞天,顺着一条甬道走出不久,就是另一间堆满杂货的屋子,再出屋,却是后街一片单独的院落,院落里种着一颗青葱茂盛的百年樟树,树下几块青石为座,一片最大的平坦石头上却摆着酒壶,四周翠竹环绕,鸟鸣清幽。
“此地到也风雅……”桓彝暗赞一声。
但煞风景的是一个胖子正袒胸露背的坐在青石上,手中拿着一只鸡腿大快朵颐,一见桓彝进来,热情的招呼道:“桓将军,快坐,同饮一杯。”
桓彝一见此人十分面生,忍不住道:“你是哪位,你认错了……”
那人笑眯眯道:“桓将军却是小心。不过既然到了家里,就不用如此谨慎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主公手下的费辰,不知将军可曾听过我?”
桓彝茫然的摇摇头:“不曾听过先生的名字。”
费辰一听。哈哈笑道:“我算哪门子先生,不过桓将军的警惕我很欣赏,这是主公给我的令牌,你看一下。”
桓彝接过令牌,又从怀中掏出一半令牌,两厢一对纹丝不差,这才拱手道:“原来真是主公手下的费先生,有劳了。”
费辰忙起身拱手道:“将军不必客气,这次来蜀中,主公吩咐一切以将军为主。将军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无论财力、物力还是人力。我这里都鼎力支持。”
桓彝听了,赞道:“善,主公手下果都是英杰。不要论什么主次,我们正当齐心协力,做出一番大事。”
费辰一听,小眼精光闪过:“干大事,正当如此,来,这边坐,我给将军介绍下情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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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皇城兴元殿。
太安四年(306年)李雄在成都称帝,并没有大兴土木修建新宫。而是将前朝蜀汉的皇宫简单修葺后,就入主其内。
此举,也获得了蜀中黎民的称赞,加上这些年李雄注重文教,发展商业、兴修水利,减少赋役,百姓也逐渐接受了成国统治,视其为爱民的明主。
此刻,这成国之主李雄正跪坐在榻上,冷眼注视着大殿内的群臣百官。
眼前的成国百官却分为了两派,激烈的辩论着。
一派人数数十,以李雄的叔父太傅李骧为首;一派却不过数人,以成国太宰李国为首。
双方的势力明显有些差距,但处于弱势的李国一方却并不服气,始终坚持己见,不肯退步。
而李雄却始终没有表明立场,甚至对百官的对持也视而不见,这种放任自流的态度,更让强势的一方得到了激励,在李骧看来,这正是侄子李雄对自己行为的默许。
想到这些,再看了一眼“不知进退”的李国,李骧心头火气上涌,指着李国叫骂:“李国,你身为我李氏子,却偏帮外人,莫非你是收了那王烈什么好处,才不遗余力的蛊惑陛下与那王烈为盟,难道你想引狼入室,动摇陛下的根基么,你个吃里扒外的狗杂种,还不速速认罪?”
李骧骂的起劲,却把李国气得满脸通红,但殿内百官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这种泼妇骂街的本领,乃是李骧的常态,众人早就见怪不怪了,更何况这殿内百官还有很多人,平日里也是这般辱骂对手,只是没有李骧这么肆无忌惮罢了。
若说这成国,如今也算兵强马壮,正处于国力的顶峰,可是毕竟是氐人流民所建,之前多时一群山野化外之民,在礼仪上少有讲究。
李雄一代英杰,也算是虚己爱人,善待黎民,但他却始终撇不下亲情,将一干亲属都大肆加封,这些人中固然有人是能吏,但更多的不过是平庸之辈,结果弄的百官良莠不齐,也就经常出现这种身为重臣,却在殿内大声叫骂的情景。
而且这李骧平日就仗着自己是国主的叔父,行事更加无忌,在他看来李国不过是李氏一偏房之子,却占据太宰高位,早就让他看不顺眼,如今为了成国与谁为盟的事宜,却正好大肆攻讦李国。
这李国虽有才干,但却是李氏内少有的读书人出身,讲究一点谦谦君子之风,对上李骧这种自持辈分蛮不讲理的谩骂,一时却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只好对一直沉默不语的李雄一拱手道:“陛下,若您也怀疑我的忠心,那即刻起我就辞去太宰之位!”
李骧那边的人一听,面露喜色,太尉李离刚要说话。
李雄却忽然哼了一声。
李雄虽然对亲属宽柔,但并不等于他软弱可欺,这可是一个为了夺取王位,杀了数千人的枭雄。
随着他这一声冷哼,殿内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闹哄哄如菜市的百官顿时噤若寒蝉。
而刚要开口的李离更是首当其冲,面色微变,后退一步垂首不语。
见百官安静下来,李雄才悠悠开口道:“太宰请起,我并没有怀疑过你的忠心,但我们虽然曾与那王明扬为盟,可这些年来我们从中得到的好处似乎并不多,而且此次陶士行和刘玄明都派人来要与我国为盟,太宰为何还要拘泥于一个王烈呢?他如今就算占据了江东,也不过二、三十万带甲之兵,又要固守幽州、扬州之地,甚至还要协防并州,可以说是四面皆有强敌,太宰可能为我解惑……”
李雄的声音很平淡,但口气却越来越严厉。
李国此刻已经从愤怒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他知道自己这次若不能表明自己的心志,那么李雄嘴上说不怀疑自己,自己今后也就再不得重用了。
他刚刚可以自己请辞,可那不过是以退为进,激出李雄出面制止李骧等人,否则以他一人之力,怎么来与代表整个李氏的利益的集团抗争?
但李雄显然看破了他的心思,他可以做到不偏不斜,但一个王者是不会喜欢被人利用的,哪怕这人是忠耿之臣也不行!
李国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圣主,我成国如今已到危亡关头!”
李雄闻言,不为所动,李骧却再次跳出骂道:“李国,你好大胆,竟然诅咒国运!”
李雄摆摆手,一字一定道:“无妨,让太宰大人说下去!”
李国看都不看李骧一眼,继续道:“圣主,诸君,你们都看刘聪、陶侃势大,如今更有联手之意,可你们想过没有这两人才是真正虎狼之辈;若那王烈图的是天下,而他们图的就是我们成国之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