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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一辈子都欠着我的。一辈子都为我心疼”这话就好像是一根针,直击心最柔软的心灵深处。不论这是不是爱情,这种情感都来的太过尖锐了。
用一辈子的心血和时光,换来一个心疼,值得还是不值得姑且不论,这种付出第一次让林三洪感觉到无法承受的分量。
林三洪茫然了。
自以为领先了几百年的思想,未必能够改变很多。
林三洪一直都在试图影响这个时代,却在不知不觉之间被这个时代所改变。而施加在这个时代的影响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看到,个人的力量在时代的面前就好似沧海一粟,即便是拿出一生一世的心血去改变,最终结果也是个未知之数。
当一个人拿出他的一辈子作为筹码的时候,无论所做的事情是什么,也不论这个事情是对是错,这个举动本身就已经足以让人肃然起敬。
“我知道三洪哥哥你想做什么,也知道你准备怎么做。其实不管大事小事,都是一样的道理,重在经营二字。只要经营的好了,总会达到目的。”春桃侃侃而谈:“三洪哥哥经营你的大事情,我经营我的小作坊,也许我能帮到三洪哥哥也说不定。月娘嫂子虽然是你同床共枕之人,却也不知道你的心思。如此想来,我未必就不如月娘了。”
如此似是而非的想法,林三洪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过了好半晌子说道:“春桃妹子不想成亲了,可成亲不光是你我二人之事,还关系到其他的很多人……”
婚姻,永远不仅仅是当事男女二人之间的事情,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会牵扯到很多人。
“别人怎么想,和我有什么相干?我成亲还是不成亲又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
当春桃振振有辞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三洪再一次瞠目结舌:这样的观点即便是放在几百年后,也足够前卫的,现在春桃就有了这样的想法,真不知是喜还是忧!
兄妹二人相对无言。
枯坐了好半天,春桃最先开腔打破沉闷:“好了,好了,三洪哥哥,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辈子很短的,十年都这么过来了……”
“不成亲,我确实会为了你而心疼一辈子,但是成了亲,我会心疼你一辈子……”
这句话基本就相当于明朝版本的“我爱你”那么直白了,自然是有石破天惊的效果。
听到哥哥说起这句话,春桃登时就愣住了,脸色在一瞬间几度变化,面上的肌肉扭曲了几下。做出一个古怪之极的神情,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我……”春桃忽然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笑的前仰后合仿佛见到了什么了不起的笑话一般,笑着笑着声音渐渐变得低沉起来,片刻之间就已经带上了哭腔。春桃的手指使劲抓挠着桌面,抓的吱吱有声,低沉的哭声也渐渐高亢起来……
外面的人们听着春桃在里间又是哭又是笑的,也不知道发了疯,钱屠子夫妇担忧的站起身子,想要进去看看,却被林老夫人阻止:“不要紧,春桃这丫头就是死心眼儿,看这个动静应该是想通了什么,咱们且再等等吧。”
屋子里的春桃又哭又笑,到了后来竟然趴在林三洪的怀里,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折腾起来。
等她哭的累了,宣泄完了胸中的不忿,林三洪刚要开口说,春桃已经霍然起身,扯着林三洪的袖子就往外走:“什么也不要说了,成亲。赶紧成亲,且莫耽搁了,要不然说不准什么我就又要翻悔了……”
春桃拉扯着林三洪出来,看了看在外面等着的几个人,以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的说道:“行,成亲吧,这次大家应该满意了吧?作坊里还有点事情,我就先走了,什么时候定了成亲的日子,告诉我一声就可以了。”
在一片错愕的目光之中,春桃不管不顾的去了。
既然已经答应成亲了,春桃就已经是待嫁的新娘。不管是羞涩难为情还是扭扭捏捏的抹不开,都是常见的神色,可这样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委实让人有点……有点难以接受。
林三洪也没有想到好好的一场亲事最终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现在想起来,也许和春桃成亲并不是为她负责,这场婚姻本身也不一定就是对的呢,何论其他?
虽然所有人都感觉到别别扭扭,可婚事总算是定下来了。
林三洪和春桃依旧是各忙各的,没事人一般。
这些日子里,春桃正着手开办一个小型的织造作坊。以为丰隆昌和其他缫丝作坊之间的竞争日趋白热化,而春桃似乎不打算通过妥协和同行形成和平共处的局面。为了开足工,只好想办法自己织造,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生丝不会挤压的太厉害。
缫丝的利润要更加透明一些,而且前期的投入也很大,尤其是现在,两浙、两江的缫丝作坊已经成了气候,基本形成了“诸侯割据”的混战局面,新的缫丝作坊很难进入这个市场。所以很多人都在往下游转移。开办织造作坊。
织造作坊并不需要太大的规模,也不需要很多本钱就可以开始经营。只要置办两架织机,雇佣几个织工,就可以开张营业。
江南还好一点,在两浙,尤其是浙西,这种小规模的织造作坊遍地开花。两浙本就有织造的传统,如今趁着商路的眼神和逐渐稳定下来的局面,中小规模的织造作坊更是大行其道。
缫丝带动织造似乎是一个必然,其中还有一个很大的因素:就是因为海外航路的开拓。
三宝太监第三次下西洋已经回来了,西洋道路遥远,要跨越漫无边际的茫茫大海,以现在的商业力量还无法形成这种规模的商业开发和市场开拓。西洋不行,但是东洋却是可以的。
东洋和西洋的划分,传统上是以现在的文莱为分界线。在这条分界线以内,其实就是传统上的大陆商业范围。自元末以来,倭寇的抢掠日渐严重,所以这条海路也渐渐萧条了下去。
自从永乐朝以来,三宝太监率领着大型船队扬帆出海,实实的是震慑住了那些海贼倭寇,顺带着也繁荣了这条传统意义上的海路。
丝绸和瓷器是出口海外的两大项目,伴随着海路的安定,整个丝织行业也得到了好处。
林三洪接连在《饭后谈》上发表了几篇文字。大多是盛赞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旷世之举,其中自然少不了“天下归服,万邦来朝”这样的陈词滥调,但是文字之外显然透露出一层别的意思。
下西洋之举耗资巨大,作用在于何处?林三洪虽然说的意见很隐晦了,看差不多所有人都从字里行间读出了林三洪的弦外之音:下西洋应该具有更多的商业色彩。
这种论调自然会受到工商百业的欢迎,但是事实却没有众人想象的那么美好。
譬如这一次下西洋已经是第三回了,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休息调整几个月之后,庞大的整合船队还会再次扬帆起航。
下西洋的队伍其实就是彻头彻尾的军队,无论是组织度还是人员。都是从军队中抽取,使用的装备也是上乘之选。几万人规模的军队,放在任何一片陆地上都不算小了,一旦到了烟波浩渺的大海之上,林三洪敢拍着胸脯子打包票: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星球人,还没有哪个文明拥有这种能力。
在永乐年间,郑和的船队无论是在规模还是在质量上,甚至是单纯的海陆战斗能力而言,也是绝对是举世无双。在这个时代,以航海著称于世并且依靠航海起家的那几个欧洲小邦,他们的航海家现在正划着阔不及六步的小舢板抢劫渔民呢。
有这样的实力有这样的基础,甚至已经打出了大航海这张牌,一不做殖民扩张,而不为商业打通道理,而是纯粹的“友好交流”,朱棣不会真的这么善良吧?
朱棣是什么样的人,林三洪已经无数次领教过了,可以说是雄才大略,可以说奸诈暴戾,但是绝对和“善良”这样的字眼有十万八千里那么遥远的距离。
就是这么一个君王,明明已经鼓捣出了超大规模实力超强的无敌舰队,却不用在正道上……
无论在朝堂还是在乡野,已经公认了郑和的船队有两大用途:
其一就剿灭纵横流窜的倭寇和沿海盗匪,以靖大明海疆安定沿海。这一点林三洪是绝对不可能相信的,估计也没有几个人真正的会相信郑和的船队是为了对抗倭寇和海盗而存在的吧?现在的倭寇确实存在,可无论是规模还是影响都不很大,甚至不必调动军队,完全依靠地方的清缴就可以做到“靖海疆安沿海”这个目标。出动郑和船队,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接二连三的这么闹下来,就是为了打几艘倭寇的破船?简直就是巨锤砸蚊一样可笑,这里头的得失朱棣不可能算不清楚吧?
其二是为了朝贡。组织如此规模的航海船队,一次又一次出海远航,是为宣示大明国威,展现大明的雄厚国力,已震慑威服海外小邦。
老实说。开始的时候林三洪还真的相信了这一点,认为朱棣不惜巨大花费的组织大航海就是为炫耀大明的国力,就为了弄一个万邦来朝的场面来满足他本人千秋雄主的虚弱心。可是现在看起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性价比的问题。
目前而言,唯一能够让大明朝视为祸患的也就是北边已经残破的蒙古诸地,至于东洋、西洋甚至是南洋的那些小邦,区区弹丸之地,能对大明构成什么威胁?如果有必要,直接派遣军队去攻占了,也比郑和大航海要划算的多。当年沐家军这样的非中央武装仅仅派遣了几千人,就打的占城“七百万”大军落花流水,值得派遣几万人远航?
林三洪也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说永乐皇帝派遣郑和万里远航,是为了寻找在靖难之时莫名其妙失踪了的建文皇帝,免得建文皇帝打回来夺取江山。
这自然是一点边际都没有的谣传,当时燕军攻破都城之时,建文的下落确实有点玄虚,虽然朱棣一再承认建文已死,可很多人都不相信。林三洪也不大相信建文真的会死在京城之中,可要是说建文跑到了万里之外的西洋,潜心发展等着打回来和朱棣争夺江山,林三洪则更不敢信了。就凭朱棣现在的强势统治,建文要真的还活着的话,最应该考虑的是如何隐姓埋名藏的更深,其他一切都算都会被朱棣碾为齑粉。
虽然林三洪一直都不大清楚朱棣为什么会如此执着的做出大航海的壮举,可事实上这是一个机会,大航海不管是用在殖民扩张方面,还是用在开拓商路方面,现在这个时代,无人可挡。所以林三洪一再的通过《饭后谈》暗示,表面大航海可以有更加实际的效果和公用。
这种呼声能不能引起应有的反应,林三洪的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反正已经做了应该做的,至于最后能不能实现目标已经在自己的能力之外,操心也没有用了。
唯一比较积极的影响就是一些大型的商号似乎看到了航海所带来的潜在利益,也在组织自己的船队,准备跟在宝船大队之后做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的海上贸易……
林三洪和春桃的婚事办的很顺利,也可以说是办的很潦草。
简简单单的一乘小轿,邀了几个不得不邀请的客人,拜了天地祖宗,二人就是夫妻了。
三日之后,已经是林家少夫人的春桃就又跑到了丰隆昌缫丝作坊,而且一去就是半个多月。最后还是玉兰等几个作坊里的大东家感觉不好意思了,连拉带拽的把春桃送了回来……
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成亲之后林三洪就有点后悔了。
和春桃虽然已经是事实上的夫妻,可情感上始终转不过这个弯儿。根本就无法把春桃当成是自己的媳妇,而春桃显然没有这个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的男人当成是自己的丈夫,已经是“三洪哥哥”“三洪哥哥”的叫着,仿佛还是兄妹一样。
唯一乐的眉开眼笑者就是林家老夫人了,在老人家看来,只要把两个人撮合到一起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就是十全十美的好事,至于感情……这年头什么叫做感情?
等到入秋的时候,大明朝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林三洪不得不写了折子递到中枢。
徐皇后逝世了。
自从朱棣夫妇二人到北平居住之后,就把国家军政交给了有监国之责的朱高煦。而朱高煦和他的汉王系人马也搭理的有声有色,虽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建树,可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纰漏。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力求稳妥。
虽然是监国了,可真正有影响的大事,朱高煦这个监国之人纯粹就是个摆设,还要请示北平的永乐皇帝,要不然就无法生效。朱棣本人虽然不在国都之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他对这个帝国的控制已经坚如磐石。
徐皇后是朱棣的结发之妻,夫妻二人感情和睦,而且朱高炽和朱高煦简王朱高燧,朱棣所有的这三个儿子都是徐皇后的嫡亲子女,丧事自然要用最高规格。
仁孝诚慈的封号是经过诸多学士仔细商议过的,呈到朱棣面前的时候,立刻就被朱棣骂的狗血淋头,大骂这些学士简直就是狗屁不如的穷酸,“仁”“孝”“诚”“慈”这四字远远无法匹配徐氏仪华,一定要弄出更好的封号来。
几次三番之后,终于商议出了“配天齐圣”这样的名号,总算是对了朱棣的心思。
南京本有徐皇后的陵墓(当然也有朱棣本人的陵墓,那时候都是先修建陵墓,至于什么时候才住进去不做考虑),而朱棣又在北平给徐皇后修建了极为奢华的陵墓。
虽然说徐皇后生前更喜爱在北方生活,可是按照祖制绝对是应该葬在南京,可朱棣根本就没有考虑这些,做出了将妻子葬在北平的架势,到了这个时候,迁都之事已经算是水落石出了。
徐皇后若是葬在北平的话,永乐皇帝朱棣大行之后必然是要合葬,仅仅是凭借这一点,已经可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反对迁都的一派虽然很不情愿,甚至准备再一次搬出祖制来制止一意孤行的朱棣,可绝对不是现在。即便是在南京,大家也听说了:自徐皇后病重之后,永乐皇帝的脾气就变得极是暴躁,稍有不如意就动辄打杀宫人,有时候甚至根本就没有理由就要杀人。
这个时候绝对不是触怒朱棣的最好时机,皇后尸骨未寒就又拿迁都的事情扯皮,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距离真正的入葬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而国丧已经开始了。
宗室子弟纷纷接到旨意,按照事先制定好的规章制度前去祭拜,然后就是各地藩王和各国使节,再次就是有爵位的功臣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有爵位的人员都可以到皇后陵前是表达哀思,除非是特旨恩准的,否则都得乖乖的呆在原地不能动。尤其是宗室子弟和各个藩王,这个时候没有接到特旨,是绝对不能乱动的,否则就可以视为谋逆,可以直接调兵剿灭。
如林三洪这种无知无权的侯爵,虽然没有机会去北平,可折子总是要上一上,哪怕是根本就没有人注意,这样的程序也得走。
等轮到林三洪给朝廷上折子表达哀悼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后了。
自从徐皇后过世之后,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临终有什么遗言影响到了朱棣,永乐皇帝再没有犹豫,立刻就册封朱高煦为太子,只不过是赏下了太子的官服和仪仗,只要正视的册封仪式恐怕要等到徐皇后的丧事以后了。
这个折子要递到礼部,然后通过礼部中转一下才会继续往上送。
按照以前的旧制,林三洪让秘书宛若书写了一份中规中矩的折子,准备亲自送到礼部衙门,却没有立刻成行,而是选择先祭奠一下曾经的战友郭炜烈。
老郭身死异乡,连一把骨头都没有带回来,永远的留在了草原上。今日正是老郭的祭日,大清早林三洪就在院子里摆开一张小小的桌子,桌子上一小壶上好的佳酿。
摆上了老郭留下来的唯一遗物——郭四妹最后送给林三洪的那条腰带。
林三洪盘腿坐在桌旁,满满的斟上一盏子好酒,遥对西北方向:“老郭呀,我在老家里给你敬酒了,你要是有心思就回来尝尝,聚香坊的十六年佳酿,轻易吃不到。”
“我知道你不喜哭哭啼啼的样子,我也不哭,老郭呀,其实你这的是一条汉子。只不过现在的四妹……算了,我也不说了,你自己就留在草原上照看着你的儿子呢,也不必我废话了。”
“老郭呀,你这个人不亏是精锐的鹞子出身,你这一辈子就好像斥候一样,来时快如闪电,去时无影无踪。除了我们这些人,恐怕也没有几个会记得你了……”
“还不错……”林三洪把美酒淅沥沥的泼洒在地上:“老郭你还给我留下了这条破腰带,好歹也算是留下了个念想。什么时候我想起你的时候,就可以看看这腰带。”
“这东西是你随身之物吧?看起来有些个年头了。”
双层硬牛皮的腰带有四指阔,中间衬了一层软皮子,一看就晓得是军中之物。边边角角的地方早磨的泛起了毛边儿,想来这就是老郭驰骋纵横之时所用的。因为腰带经历的年月太过久远,颜色已经成为深褐,缝住中间那层软皮子的丝线已经裂开……
祭奠完了老郭,林三洪收起这条极具纪念意义的军用皮腰带,右手接触腰带正中部位之时,忽然发觉内衬的那层软皮子似乎有点异样。
里头明显是掖着什么东西!
以为是老郭留下的唯一遗物,林三洪最是上心不过,若里头真的有什么东西,也应该是留给郭四妹的,取出来看看要是有用就想办法送到瓦图部落去。
小心的抠开缝纫的密密实实的丝线,小心翼翼的从里头拽出一条黄色丝绢。
看到这个东西,林三洪哑然失笑:“老郭呀老郭,想不到你的腰带里还藏着掖着这么个玩意儿,想来是你的哪个红颜知己送的定情信物吧?亏你能如此贴身保存这么久。咦,不对……
林三洪很快就发现这块丝绢根本就不是想象中那个痴情女子送的情定信物,因为一般情况下,那些女子都会送一些诸如手帕丝带之类的东西给自己的意中人。而这块丝绢并不是四四方方的手帕,也不是条状的丝带,而是长约一尺半,宽不及四寸的布料子,呈一个很不规则的形状,尤其是边角处,明显是用锋锐的刀尖划下来的切口。仔细一看,才发觉这个东西是从某件衣物的袖子上切下来的。
这是什么东西?
细细的展开丝绢,才发现丝绢的背面有很多字迹,因为字迹太过潦草,已经有点模糊,需要仔细辨认。
“内臣不正,景隆误国,议和已裂,叛军已达金川,朕奈何巡狩?太祖百战江山今落燕逆之手,当思光复。临危之际,授西水门守郭为留守镇国大将军……”
最后的一枚印显然是用鲜血林三洪加上去的,颜色已经发乌,仔细辨认,居然是建文皇帝的小玺……
脑袋里的“嗡”的就是一声,林三洪手脚冰凉,傻子一样僵立当场!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才渐渐恢复过来,却好像是做了贼一样,东张西望唯恐被别人看到,赶紧把丝绢收到怀中,又下意识的使劲按了按,才终于舒出一口长气,再次跌坐在地!
“老郭……你就是死了也不让人安生啊。这一出你唱的太大了……”
“老郭呀,你……你居然是建……那个皇帝在最后时候加封的留守镇国大将军,我……我服你了还不成么?”
再次伸手到胸前,摸了摸那块柔软的丝绢,感觉就好像揣着一颗随时都可能把自己炸的粉身碎骨的战斗一样。眼光总是不由自主的四下环视,做了亏心事被人发现一样。
这个太危险了,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别说一个林三洪,就是一万个林三洪都不够朱棣砍的。
前革朝建文皇帝的臣子,在永乐新朝再怎么战战兢兢夹起尾巴做人,朱棣都要以雷霆手段清洗下去,永乐初年的血腥屠杀人们都还记得,那可真是杀的人头滚滚愁云惨雾,多少公卿勋贵都被抄家惨死,也不知道株连了多少人。
现在这个血腥屠杀的风潮虽然已经过去了,可朱棣从来也没有放送过对前朝旧臣的搜捕,只要稍微抓住一点把柄,就别指望有活命的机会。
当初方孝孺那样的典型就不必说了,仅仅是刚刚过去不久的永乐八年,就因为这个斩下了七千多个脑袋……
那些人还不过是捕风捉影的和前革朝扯上了一点点关系,或者根本就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无辜者。可朱棣屁股底下的皇位本来的来路不正,最忌讳前朝之事,宁可错杀三千也不肯放过一个,只要听到一点风声,也懒得理会是不是无辜了,先把脑袋砍下来,然后株连所有亲朋族党斩草除根以后再说其他。
象这种“钦命”的留守镇国大将军,明摆着是准备谋反的,下场可想而知。
林三洪忽然记起老郭在某次闲谈中曾经说过,“这一辈子当过最大的官职就是九品的看门官”,看来此言不虚呀。就连建文皇帝的“衣带诏”中都说郭炜烈是西水门的城门守,确确实实是个九品的芝麻官
“老郭呀老郭,你诓的我好苦啊,你说你这一辈子当过最大的官就是个九品城门守,可逆老郭分明就是执掌天下兵马的镇国大将军呀……”林三洪本想让这句玩笑话使自己轻松一点,不过这个目的显然没有达到:“哦,我忘记了,其实你也没有撒谎,皇帝都没有了,你这个临时任命的大将军肯定也不算数了吧?”
奉国靖难是燕王朱棣一方的说法,当时打进京城据说也是为了“清君侧”,当然事实绝对不是这样,要不然皇位也不会到了朱棣的屁股底下。建文皇帝一方当然不会承认这种说法,绝对会视朱棣为叛逆贼军。这绝对不是什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扯皮,而是血淋淋的生死搏杀。胜者得到一切,败者一无所有。
不管是造反的逆贼也好,是奉国靖难的英雄也罢,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最后的结局就活生生的摆在亿兆百姓眼前。因为靖难之战的最后时候过去的时间还不算长,很多人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就是林三洪这种生活在京城之侧的小民也能知道一些一鳞半爪的传闻,结合老郭留下来的这份“衣带诏”也可以想象出当时是个什么样子。
叛逆的燕军忽然杀到近前,当时的京城肯定乱成了一锅粥,建文皇帝手中不是没有抵抗的力量,而是一时间不能迅速的调动过来。眼看着燕军就要杀进来的时候,不得不委屈求援使用了和燕军谈判的缓兵之计。众所周知当时代表建文皇帝的谈判特使就是曹国公李景隆。
建文皇帝当然不指望李景隆在谈判桌上让燕军退兵,因为当时的情况已经不可能依靠一场兵临城下的谈判就可以解决,这完全就是缓兵之计,希望可以拖延更多的时间好让自己的军队赶过来。按照当时很多人的说法,建文皇帝需要最少七天的时间,所以建文希望李景隆这个谈判特使尽可能的拖延时间,即便是谈判破裂,也可以利用京城的坚固城防做最后的抵抗,若是能拖延到援军到来之际,大势仍然可为。
让宽仁温良的建文皇帝所没有想到的是,李景隆等人当天就开始正式谈判,当天就宣布谈判破裂。到了这个时候,就算建文皇帝是傻子,也可以看出来李景隆已经在想用别的手法结束战争——牺牲掉他这个皇帝。
皇帝可以换,只要自己的前程和官位能保住,管他谁做皇帝?所以李景隆不仅没有主动替建文皇帝争取足够的时间,反而与燕军合谋,里应外合打开了金川门欢迎燕军入城。
待到建文皇帝发觉的时候,燕军已经杀了进来,到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太晚了。
局面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快速崩坏,四周喊杀之声已起,到处都是呼喊着“奉国靖难”的燕军。建文皇帝知道大势已去,仓皇撤离京城。这个时候各个主要的城门已经被燕军封锁,而且建文皇帝这个价值最高的目标就算出了城门肯定也跑不远。唯一的办法就是走水门,通过水路快速逃离。
而这个时候,手下没有几个兵的郭炜烈正是西水门的城门守,微不足道的九品芝麻官,考验他的时候到了。
这个时候,郭炜烈有两个选择,其中一个比较容易理解就是封死西水门,然后招呼近在咫尺的燕军捉拿建文皇帝,这样的话,一场大好的功名富贵肯定是跑不掉的。这对于百战余生却一直默默无闻的郭炜烈无疑有极大的诱惑。
但是郭炜烈是跟随太祖皇帝经年的老兵,骨子里依然认可建文这个太祖皇帝亲传的大明帝王,至于朱棣,仅仅是燕王罢了。
所以郭炜烈打开水门放走了建文皇帝。
想想当时的情形,肯定是四面血火处处杀声。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老郭放走了一个皇帝。对于当时已经众叛亲离没有人可以信赖的建文皇帝而言,老郭无疑是一个大大的忠臣。所以在临走之时,任命郭炜烈为留守的镇国大将军,就是希望老郭能够带领终于建文的地方兵马恢复秩序,甚至是迎请皇帝回京。这种想法在当时的情况下看起来十分荒诞,皇帝的小命都要保不住了,还任命什么大将军?连一个兵都没有的大将军有什么用?
其实仔细想来,当时的局势并没有完全崩坏,在地方上还有大量忠于建文的军队,只要找好机会,不是没有扳回一点局面的可能。
但是建文过分高估了臣子们的忠诚之心,朱棣攻下京城之后并没有继续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就坐稳了皇帝的位子,最大的反对声音不是来自其他各地方的军队,而是来自朝中的一些文官。
文官反对朱棣,只承认燕王而不承认朱棣的皇帝身份,虽然忠臣之心可嘉,其实一点作用也没有。至于这些忠诚于建文的文官是什么下场,看看方孝孺就知道了。
按照林三洪的推想,郭炜烈也很快就认清楚了形势,所以趁着局势的混乱就跑掉了,带着儿子四处流利,终于流浪到了丰隆昌缫丝作坊,终于见到了林三洪,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建文皇帝失败的最大的原因并非是因为战力不如,也不是因为内奸的忽然叛变,究其根源,还是因为燕军出现的太快了。终究到根子上,则完全就是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关键时刻给了燕军先锋指挥官朱高煦以信心,让朱高煦放弃顾虑冒险渡江,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然杀到了京城,大军兵临城下,促使建文君臣内部出现了分歧。不仅导致了建文王朝的灭亡,也彻底改变了老兵郭炜烈的后半生。而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是当时的林三洪无疑。
建文皇帝手中有兵,还在做着死守长江的打算,根本就没有料到朱高煦会冒险渡江,所以在最后关头是无法及时调兵回援京师……
说到最后,深刻改变老郭后半生的人物不是别人,正是林三洪。
“老郭,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士兵,绝对是最好的。”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话用在老郭身上实在是太贴切不过了。
即便是王朝覆灭的时候,老郭心里依旧存了力挽狂澜的心思,要不然也不会接受建文皇帝这种没有用的册封。王朝一番灭亡,接受这种册封会有多大的风险老郭一定很清楚,但是他还希望有挽回的可能,还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成为大将军打回来。
时也罢,势也罢,老郭终究没有做成大将军,一直到死他也还是老兵一名。
想来老郭早就看清楚了大明朝的形势,已经不对挽回建文朝做任何幻想了。所以才愿意跟着林三洪南北奔走,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候,隐隐约约感受到了某种变化,一切似乎还有可能,儿子做了瓦图王,远在万里之外,局势似乎也有崛起一股力量的可能,所以他笑了。所以他改变了主意,答应瓦图王让自己的儿子和其其格成亲,想来内心深处也有借助蒙古力量的想法吧?
或许是这样,或许根本就不是这样,老郭已经去了,事实的真相如何,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这么重大的时候,又是在随时都危险发生的草原上,所以老郭肯定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自己的儿子。显然郭四妹也知道父亲的腰带里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惊天秘密,所以只留下了这个腰带。
开始的时候,郭四妹似乎没有打算让林三洪知道这个秘密,可是到了最后,郭四妹最终还是把腰带给了林三洪,让他“到回老家”。
也许那个时候的郭四妹还不能肯定这个做法的对错,要不然也不会仅仅把腰带给林三洪却不肯说出其中的秘密。
“东家你是个做大事情的。”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林三洪才能更加深刻的理解老郭这句话的含义。
“老郭呀,我确实是想做大事情,你也是个想做大事的,可是……”林三洪很仔细的收起了腰带,再斟一盏美酒撒在地上,遥对西北方向念叨着:“可是你的大事和我的大事不是一码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