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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利乌拖着有点疲惫的身子走进比萨城的时候,天色刚刚擦黑。
除了城头上传来报时的悠长钟声,这个时候的比萨显得很安静。
人们大都正在家里操持晚饭,一道道的炊烟从街道上空升起,漂浮在城市的上空。
映着一片金黄的夕阳透过高低起伏的房顶和干枯的树枝照射下来,远处的一切都好像红彤彤的。
乌利乌有点走神,他记得当初逃离上一个老爷家的时候,恰好就是这么个时候,他边跑边回头看,看到的是在火光中烧的通红的老爷家的大宅子。
乌利乌甩甩头,把那些已经变得模糊了的回忆甩出脑袋,他现在是在贡布雷老爷身边,老爷对他很信任,所以他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过去那些东西了。
比萨的公爵宫经过了一番重新布置。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卢克雷齐娅在吩咐重新粉刷和修缮这座宫殿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抹去了与托姆尼奥有关的所有痕迹。
这位早年的比萨公爵后裔,最终只是停留在了比萨的历史记录中,而不是在比萨的公爵宫里。
所有关于托姆尼奥曾经在这座宫殿里短暂生活过的所有东西都被悄无声息的搬走了,除了他原来在比萨的那座住宅和他的家人,似乎就没有这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卢克雷齐娅显然不想让女儿和她的前任有任何瓜葛,如果不是需要托姆尼奥的存在来衬托和证明女儿继承权的合法性,她甚至不想在任何地方看到和听到有关这个人的一切。
卢克雷齐娅觉得自己的女儿才是比萨真正的统治者,特别是在接受了她父亲送来的那副圣骨之后,她就更觉得埃斯特莱丝是比萨天生的继承人。
女儿已经几个月大了,穿上了她亲自设计的衣裙之后,可以稳稳的坐在她的身边。
公爵的宝座并不宽,可足够让她们母女安安稳稳的坐在上面。
比萨的贵族们都很聪明,或者说是很识趣,他们知道应该怎么对待一位有着强硬的父亲和权势滔天的外公的女公爵,哪怕这位公爵还坐不稳,而她的母亲似乎也不是那么聪明。
卢克雷齐娅接见乌利乌的地方是在走廊而不是起居室,这是因为刚刚结束一天公务离开主厅的路上听说摩尔人来的消息,卢克雷齐娅就等不及再回自己的房间了。
她有些匆匆的加快脚步穿过走廊,然后就看到了站在远处十字厅的喷泉下,等着听到召见准备往起居室方向走的乌利乌。
“你给我带来什么消息了?”
卢克雷齐娅有点急急的走上几步,看到摩尔人鞠躬行礼这才略微矜持的放慢了速度。
“老爷让我给您送来一封信。”低着头的乌利乌嘴角直抽,他不知道等到看完那封信后眼前的小姐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想想大概这也是为什么老爷要派他来的缘故了。
做为一个忠实的仆人,总是要为主人分担各种麻烦的。
卢克雷齐娅开始很兴奋,特别是听说有封信后就更高兴,可很快她就露出了一丝意外。
虽然亚历山大之前几乎天天都给她写信,不过都是派其他的信使,现在看到了乌利乌,她隐约意识到这封信显然不一般。
“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别说你不知道。”卢克雷齐娅一开口就截断了摩尔人准备推脱的后路“我知道你对亚历山大所有的事都清楚,现在我要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如果没有事亚历山大不可能派你亲自来送信。”
摩尔人抬头看了看卢克雷齐娅,他很希望这时候自己是在其他地方而不是在比萨,不过这种幻想显然帮不上他一点的忙。
“夫人,也许我们应该到更合适的地方,我会向您详细报告的。”
乌利乌还想做些努力。
可是卢克雷齐娅的神色已经变了,她狐疑的看着乌利乌。
她可以肯定应该不是亚历山大出了什么意外,否则摩尔人不会这个样子,那么会是什么事?
之前可从没有过这种事,看摩尔人的样子显然是有什么不好说的话。
卢克雷齐娅几乎是本能的就猜到了另一个让她不快的人的身上。
“这和那个女人有关是吗?”卢克雷齐娅冷冷的问。
“夫人,这个事,这件事吧……”乌利乌顿了顿,想了想,终于决定一口气把话说出来“老爷已经决定和枢机大人的女儿热那亚的巴伦娣·德拉·罗维雷结婚,他们的婚期可能会是定在明年的年初。”
说完,乌利乌先是飞快的瞥了眼卢克雷齐娅,然后就弯腰鞠躬低下头去。
安静,意外的安静,既没有猜想中的惊声尖叫,也没有因为意外和愤怒的哭喊,接下来只有让乌利乌一阵错愕的安静。
摩尔人微微抬起头,看到的是卢克雷齐娅木然的神色,她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目光是看着前面的,但是只要注意就会发现她的眼神完全没有集中,而是一片茫然。
“夫人?”乌利乌小声叫了声。
好像是忽然被唤醒似的,卢克雷齐娅的目光闪动了一下,然后似乎才注意到面前摩尔人的身上。
“他要和那个女人结婚了?”
“对。”
“就在明年的年初?”
“对。”
“然后他们要住在蒙蒂纳?”
“好像,对。”
“哦,啊……呀!~~”
随着先是颇为平静,接着似是叹息的声调,接下来,走廊里终于爆发出了乌利乌猜测许久的高声尖叫!
哪怕是早有准备,可当这声尖叫子啊空荡荡的走廊里响起的一刹那,摩尔人还是被那瞬间响彻整个走廊的尖利喊声刺激得耳朵如同被针扎了似的一阵生痛。
“啊!~”
又是一声,卢克雷齐娅不够被女仆抱在坏里的女儿被吓得大声哭喊,只是一个人不住的大叫着,甚至连旁边她的侍女手忙脚乱的把她抱在怀里,她都还在不住的喊叫。
乌利乌额头见汗的站在那里,他知道自己这时候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了。
他迅速向走廊远处看看,然后向着不知所措女侍们摆摆手,在一群女人七手八脚的慌乱搀扶中,一群人匆匆向着起居室的方向跑去。
可是这并没有什么用,公爵的母亲忽然在走廊里大声尖叫的消息,瞬息间就如深秋的冷风一般,吹响了比萨的大街小巷。
卢克雷齐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到起居室的,当她被人搀扶着坐在软塌上时,她依旧在不停的喊叫。
看着她这样子,女侍们只能傻傻的看向乌利乌,然后她们就看到摩尔人先是紧皱双眉,然后好像想起什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拿起角落里一个水罐倒了杯水。
然后在女侍们的错愕中,乌利乌把那杯水直接泼在了卢克雷齐娅的脸上!
喊声瞬间停了。
满脸是水的卢克雷齐娅长着嘴巴愕然的看着站在面前,手里还端着个空杯子向她鞠躬的摩尔人,除了埃斯特莱丝依旧不住的哭声,整个房间里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夫人,请您冷静一下,请您先看看大人给您的信。”
乌利乌有点无奈的从随身包里拿出了那封信,尽管觉得这个时候拿出这封信并不合适,不过他还要趁卢克雷齐娅看信的时候做些其他的事情。
之前卢克雷齐娅在走廊大喊的事想来已经传出去,很快整个比萨城都会知道公爵宫里发生了什么。
乌利乌知道自己必须在事情还没变的更糟糕之前把谣言压下去。
另外就是他不想出现在这个时候的卢克雷齐娅面前。
乌利乌几乎是逃似的出了公爵宫,不过刚刚来到宫殿前院子里,他就看到了比萨主教的身影正在外面的花坛前走来走去。
那样子看上去很像是在冥思,不过从他不住向大门附近皮瞥上一眼的神情看,主教大人的心思显然不是在领悟教义这种事情上。
“主教大人。”乌利乌干脆自己主动走了过去,他恭敬的行礼,然后直起身子安静的看着主教。
“伯爵的随身仆人,”主教看了眼乌利乌,好像这才认出他似的“我知道你,一个摩尔人。”
“我是个摩尔人大人,不过这丝毫不妨碍我对主人的忠诚。”
乌利乌这次鞠躬的头更低了,然后他看到了主教伸到他面前带着宝石戒指的手。
“正因为这样我才允许你亲吻我的手,这是我对你的宽恕。”
乌利乌的嘴角不易察觉的扯动了下,不过他还是捧起主教的手在他手背上亲吻了一下。
“好了,这让我觉得我们交谈起来方便多了,”主教收回了手,然后示意乌利乌陪着自己在宫殿前的院子里慢慢走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要知道公爵现在还年幼,能让公爵健康的成长是现在最重要的,这不止关系到公爵自己也关系到比萨的安定,所以我必须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要知道卢克雷齐娅夫人做为公爵最亲近的人如此失态是很不合适的。”
“主教大人,我正要向您报告这件事,”早已经想到了接下来会面临一大堆质询的乌利乌不紧不慢的说“首先我得向您说明,我觉得卢克雷齐娅夫人的反应并不算是过分,毕竟这关系到我的老爷即将结婚的事情。”
“你的老爷要结……”随口反问的主教忽然顿住,他惊愕的扭过头望着旁边一脸谦卑样子的摩尔人“你是说蒙蒂纳伯爵和,和罗维雷家的……”
“是这样的主教大人,您对这件事这么看?”
“啊……这件事,这当然是件好事,这是上帝安排的,我是说这桩婚姻很完美很不错,哦,我还有些事要先回教堂了,上帝保佑伯爵。”
主教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说着,他的神色越来越难看,到了后来干脆很含糊的应付几句,然后就匆匆离开。
“我会把您的祝福带给我的老爷。”乌利乌谦卑恭敬的弯腰行礼,再抬起头来时,看到的是主教已经匆匆走远的背影。
比想象的要容易些,摩尔人心里捉摸着,然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宫殿,接着肩膀就垮了下来。
显然,要向应付卢克雷齐娅,可要比那些比萨贵族们难的多了。
乌利乌猜测的不错,卢克雷齐娅忽然表现出的异样的确已经在比萨城里到处传开,伴随着关于她情绪失控的传言的,是关于她和亚历山大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各种猜测。
然后很快的,就有人猜到了亚历山大即将结婚这方面。
其实这也并不是什么秘密,当热那亚人进攻蒙蒂纳的时候,巴伦娣忽然到了蒙蒂纳,然后亚历山大宣布在自己出征期间,由巴伦娣执掌蒙蒂纳的一连串事件,已经证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密不可分。
而举行婚礼也显然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了。
只是这么一来,卢克雷齐娅母女的地位就显得尴尬了许多。
有些稍微熟悉之前比萨共和国覆灭时经过的人都清楚,当时着当时因为卢克雷齐娅与亚历山大一起出现,才最终导致了共和国被趁机推翻,而亚历山大也顺势成为了比萨实际上的主人。
可以说如果没有卢克雷齐娅,亚历山大是否能那么顺利的统治比萨还是个未知数。
而亚历山大第二次近乎绑架般的把卢克雷齐娅从凯撒面前带走,然后把她直接带到比萨,然后两个人就在那座如今已经叫卢克雷齐娅宫的小房子筑起了一个温馨爱巢经过,更是为比萨人所津津乐道。
在很多人心目中,还是始终认为卢克雷齐娅会最终成为蒙蒂纳伯爵夫人的,现在却忽然传来了亚历山大要和巴伦娣结婚的消息,凡是听说发生了什么的人,都先是愕然接着就开始各种猜测怀疑。
乌利乌开始在比萨城里到处灭火的时候,卢克雷齐娅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流泪。
尽管她也知道亚历山大最终是要结婚的,而且如果他想成为蒙蒂纳伯爵就必须和巴伦娣结婚,但是当终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是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奶妈之前把埃斯特莱丝抱来过,但是卢克雷齐娅却第一次没有理会一再想要扑到她怀里的女儿,只是让奶妈把埃斯特莱丝送回她自己的房间。
卢克雷齐娅卧在房间一角的床上,只是不停的流泪哭泣。
她想起了当初被亚历山大从修道院里劫走时的奇景,她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害怕或者只是意外,她也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这原本应该不安的旅行却变成了他们两个之间要征服对方的一场竞赛。
那是一场充满了刺激和危险的竞赛,整个过程惊险无比,想想那个险些要了他们两个人性命的“封口吻”,再想想他们在河上河上漂流了整整一夜的冒险经历,卢克雷齐娅忽然觉得如今在比萨这尊贵华丽的日子,却是让他们分开的罪魁祸首。
感觉到鼻梁上微微的潮湿,卢克雷齐娅擦了擦眼角,她知道自己正在不停的流泪,可她就是无法停下来。
为什么要哭呢,是因为亚历山大要结婚了吗?
可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卢克雷齐娅想起了当初他们渡河被威尼斯人追杀时在河滩上醒来后的情景。
她相信她当时没有说完的“你可以向我父亲求婚”那句话亚历山大是听明白了的。
可他当时并没有回应,而卢克雷齐娅心里也已经知道他是个什么答案了。
一直以来他们两个人都在小心翼翼的回避这个问题,哪怕是女儿出生后他们都没有再提过这个。
既然知道亚历山大总是要结婚的,可为什么还会那么伤心呢?
卢克雷齐娅想不明白,可是她就是难以抑制心里那慌乱的情绪,以至当听到消息后,即便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要失态必须冷静,可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发出了从心底里涌出的尖叫声。
卢克雷齐娅重新拿起那封扔在一边的信,看着上面的内容。
“我知道告诉你这些会给你带来多大的伤害,我甚至没有胆量亲自走到你的面前对你说这些话,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在我们相互被对方吸引之前我就有了这个婚约,而你那时候还是我的敌人……”
卢克雷齐娅微微皱眉,她当然不知道亚历山大曾经为了激怒凯撒让纳山伪装刺杀她,她想到的只是亚历山大在说那时候与她的父亲为敌的。
“如果是那时候我或许会毫不犹豫的伤害你,可现在哪怕是让你伤心都会令我感到难受,何况我们拥有了一个那么可爱的女儿,这让我觉得你的确是上帝赐予我的一件珍宝。”
卢克雷齐娅的眼眶微微湿润,她不知道会写下这样词句的那个人怎么又能那么毫不犹豫的抛弃自己和别的女人结婚,这让她伤心的同时又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愤怒。
卢克雷齐娅从床上爬起来,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当目光落在桌上精美的象牙雕刻的四面画时,因为愤怒她高高举起了那价值不菲的艺术品,向着地上狠狠砸去!
重物撞击在地毯上的沉闷声响在房间里响起,不过这却掩住了几乎同时房门被从外面打开的声音。
“亚历山大,如果让我见到你我会杀了你!”
卢克雷齐娅发出愤怒的诅咒,直到她的腰身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住!
“你要杀了我?这可不像你。”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卢克雷齐娅的身子瞬间僵住,然后她突然转身,看到了就在眼前的熟悉身影。
“你现在见到我了,你要杀了我吗?”
神情呆滞的看着眼前的人,过了好一阵,卢克雷齐娅忽然伸手紧紧抱住亚历山大的头,同时把自己的嘴唇紧紧贴了上去。
在门外,看着相互拥抱在一起的那两个人的乌利乌很乖巧的把门悄悄关上,然后这才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
“总算是解决了一个,”摩尔人低声嘟囔着,可接下来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另一封信黝黑的脸上就挂上了层苦涩“可还有一个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