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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托。
沃托日报的女记者打量着眼前的老人, 虽然笃信先知,此时也不由得有些动摇。伍尔夫非但没像外界传说中那样,变成个不由自主的人形傀儡, 看起来气色还很好, 干瘪的脸上难得有一点血色, 眼睛很亮, 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一样,热情地招呼她坐。
会客室内缭绕着一股特别的花香, 女记者随口奉承:“您的室内熏香真特别, 是什么?”
“黑郁金香,也叫夜皇后。”伍尔夫笑了起来,“我那里还有很多种子, 喜欢的话可以带走一点。”
女记者注意到他的笑容,不由得微微一愣,那不是社交性的礼貌微笑, 他一双眼睛都舒展开了,眼珠里映出的光像一把碎金,竟然在微微跳跃, 就像很多年的夙愿达成,忽然喜由心生一样,不知道为什么, 让人看了, 也会忍不住跟着他高兴起来。
女记者忍不住脱口问了个计划外的问题:“元帅, 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吗?您看起来心情很好。”
伍尔夫笑而不语, 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带了出去,两人不痛不痒地聊了一会,女记者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她手腕内侧闪过一道绿光,个人终端里装了个最新的基因检测仪,可以躲过元帅府的安检,这东西从两个人接触开始,就在分析眼前人的基因――确实是伍尔夫本人。
不是假货,也没有致命的基因病。
“元帅,我们谈谈三百零六号令吧,听说最近很多人对您这个决定很不理解。尤其有不少中央军,用拖延的方式来抵制三百零六号,还有人讽刺说,您是个‘过日子的人’,知道乡下穷亲戚比强盗还可怕,所以放着海盗不管,玫瑰之心有点风吹草动就要严防死守。”
伍尔夫面不改色地回答:“如果你注意到的话,玫瑰之心兵力在增多,并不是无节制的,我们的依据是‘边境守军’标准,因为玫瑰之心的意外通道,它此时就是个无可争议的边境之地,这点要承认吧?玫瑰之心和域外方向都是边境,我们只是同等对待。”
“您的意思是,相当于承认了第八星系独立。”
“议会还有争论,”伍尔夫谨慎地说,“但第八星系从地理上说,与联盟有时空天堑,联盟中央难以节制,和联盟十六年没有联系,已经构成了独立实质;从内政上说,他们有完备的政府和军队、自己的法律体系,不是以强抢和掠夺为生的星际海盗,甚至接受过大批其他星系难民,他们的存在是正义的,连静恒也愿意承认他们。那么根据自由宣言,只要是民意所向,第八星系有权退出星际联盟。我们在实际布防中,将玫瑰之心处理作‘边境’也是有根据的……”
王艾伦从监控上移开目光,对他个人终端里的联络人说:“夜皇后真是了不起,先是让人记忆混乱,继而神志不清,一步一步地跟着你的引导沉浸在一个美梦里,做你让他想做的事,关键是这个过程中,他还能自发补全里面的逻辑,自己给自己的反常做出解释,比容易被仪器检测出来的生物芯片还不动声色。伟大的新星历时代,连傀儡都是全自动的。”
个人终端里的神秘联络人摘下罩住了整个上半身的大兜帽,露出了林静姝的脸:“那也要有一个在他身边待了将近两百年,了解他一切的人才行。”
她这么说着,目光一转,带着几分古怪地笑了起来:“可是话说回来,‘夜皇后’能让一些人膨胀成君主,让一些人富比星系,让一些人大仇得报……可是想起初恋?这算什么事,听起来也太愚蠢了吧,我怎么都不能把这种事和元帅联系到一起,这真是个够我笑半年的黑色幽默。”
“女士,”王艾伦故作正色说,“您认为权力、金钱和流血是理所当然,只真爱是个愚蠢的笑话,这话可太不政治正确了。”
两个人隔着个人终端对视了片刻,同时大笑起来。
林静姝揩掉笑出来的眼泪:“小心那个沃托日报的女人,她可不单是个笔杆子。”
“我知道,反乌会哈瑞斯手下的小杂碎。”王艾伦不甚在意地说,“哈瑞斯流亡第八星系,到在反乌会重新上台,整个过程都是我在做联系人,他在我眼里是个透明人,翻不出什么花来。”
“秘书长这么说,我就姑且相信了。”林静姝轻轻地说,“可是……合作伙伴靠不住的话,可是会被抛弃的。”
王艾伦仿佛被毒蛇舔了一下,脸上还没来得及消散的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
“只是个提醒,没别的意思。”林静姝又是一展颜,“异常反应了半个月的虫洞里爬出了几条小虫子,现在应该和杜克的人相谈甚欢,这位老资历的还没向军委报备吧?”
王艾伦的下颌绷紧了。
那些中央军的丘八们看不起他,王艾伦知道,他没有军功,没带过队伍,没打过一场仗,即使他成了联盟议会秘书长,他们一个个表面上恭敬,私下里仍然觉得他是伍尔夫的使唤丫鬟。
王艾伦一毕业,就跟在伍尔夫身边当私人秘书,干了将近两百年人工智能的活,在鸡毛蒜皮里鞠躬尽瘁,可是就连陆信那个缺心眼的都知道提携身边的人,给他们铺路、给他们机会,伍尔夫会不懂么?
这么多年,还真拿他当没有自己想法的人工智能了!
只要伍尔夫一死,现在的联盟议会屁也不算,王艾伦现在能深切地理解,为什么当年伊甸园管委会死也不肯下放军事自治权了。
王艾伦一字一顿地说:“我会让他们知道,伍尔夫老了,陆信的石碑就算重建,也只是个石头做的,我会让他们知道这是谁的时代。”
“好啊,艾伦叔叔,我拭目以待,”林静姝说,“好在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里也有我的人,派了几个人替你挑拨离间过了,不用客气。”
采访已经进入了尾声,伍尔夫没有露出一点破绽,沃托日报的女记者似乎也没有察觉到一点端倪。王艾伦低声对手下人吩咐:“盯紧了她,全天候的,有任何异动,立刻灭口。”
第八星系,启明星。
“我不相信,什么陆信将军旧部——我看陆信将军眼神也不怎么样。”图兰第一个说,“安克鲁还不是前车之鉴吗?怎么那么巧,我们的刚一到,玫瑰之心都没出去,就遭到海盗伏击?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干什么吃的,加强了巡逻还让他们混进来?杜克是蠢还是故意的?还特意派洛德这小白脸来打感情牌,统帅,你自己揉眼看看,这小白脸尖嘴猴腮的,长得有我们总长玉树临风吗?”
林静恒:“……”
谁们总长?
陆必行连忙干咳一声:“如果是别的海盗穿过边境守卫军混进去,那是不可能,但是自由军团不好说,鸦片的秘密使用者无处不在,光荣团投降日,小行星在联盟和中央军眼皮底下被绑架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林,这个洛德可信吗?”
“洛德?”林静恒缓缓地皱起眉,斟词酌句地说,“确实做过我的亲卫长。”
陆必行问:“亲卫长具体是什么职位?”
“亲卫长”陆必行从湛卢那知道一点,但目前第八星系是没有这个职位的。
林静恒如果机甲出行,卫兵通常只会用白银十卫里的人,其他人还不够被他嫌碍事的。而此时,梳理整个第八星系的军事防务,万事起步,林静恒的私人时间很少,偶有闲暇,也只是宅在家陪着陆必行。第八星系独立政府要员们聚居的地方有严密的统一安保,暂时没有雇私人保镖团的必要。
托马斯杨快嘴快舌地回答:“‘亲卫长’啊?那是摆谱用的,联盟中央那会给每个将军都配了一帮不知道干嘛的人,什么亲卫团、秘书团,有的人身后还跟着一打副官……我们离开以后,那位接管白银要塞的李上将,据说光是副官就十八位。”
“可不是么,拖家带口的,”图兰嗤笑一声,舔了一下嘴角,“宰起来目标格外大。”
一群人集体打了个寒噤,只有白银十的拜耳卫队长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眼神,至今耿耿于怀于图兰抢了他的“生意”。
“洛德名义上是亲卫长,实际上负责的工作只是白银要塞的公共邮箱,偶尔对外发个声明,或者回沃托跑个腿什么的,这些少爷兵们背景都很复杂,一不小心就踩雷,统帅不爱用他们。”泊松杨说,“我和托马斯奉命跟随伍尔夫撤到天使城要塞,在第一星系逗留的时间最长,据我所知,洛德亲卫长在统帅离开白银要塞后,就主动请辞调离了,回到沃托,在首都星守军里当了个基层军官,后来就随军一起撤到了天使城。”
“那就奇怪了,”林静恒说,“我不爱用他们,阿瑞斯李没有说不爱用他们,洛德是乌兰学院的荣誉毕业生,乌兰学院现任校长的儿子,李那个马屁精难道还会给少爷小鞋穿?”
林静恒假死离开联盟后,白银十卫脱离联盟,白银要塞地震,代理白银要塞的阿瑞斯李上将难以服众,联盟中央但凡有脑子,一定会从白银要塞的本地驻军中提拔人,磨练一阵子后再把李上将换掉,以原亲卫长洛德的出身和资历,无疑会是个热门人选,留在白银要塞前途不可限量。
就这么辞职,回沃托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保安队长,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的选择。
“一开始我和泊松听说这个消息,都觉得很可惜,当时我还说,亲卫长搞个人崇拜搞成了走火入魔,可能打算回沃托注册个‘拜林将军神教’,”托马斯杨正色下来,颇为意味深长地说,“但是谁知道五年后福祸难料,白银要塞意外遇袭,整个第一星系沦陷,唯独沃托守军是第一批跟随护送政要们去天使城要塞的——这种运气……总不会我们家统帅保佑的吧?”
众所周知,拜别的教,没准真能拜出个神明显灵。
拜林将军,多半只能拜个血溅三尺。
那么洛德亲卫长,究竟是个奇迹呢?还是背后有什么人?
“告诉星际远征队,在那边构架一个临时的通讯平台,”林静恒说,“我来跟他们说。”
临时通讯平台很简单,只需要一个能沟通两边的中转装置就行,薄荷熟练地指挥着几架星舰上的人工智能完成了通讯平台,信号做不到实时传输,因此林静恒没急着开口。
他的形象出现在通讯屏上的一瞬,洛德仿佛屏住了呼吸,目光分外复杂了起来,良久,他喉咙微微抖动,哑声说:“将军……好久不见,我能再给您倒一杯不加冰的朗姆酒就好了。”
林静恒的眉梢一动,同时,杨氏兄弟也对视了一眼。
托马斯杨低声对陆必行解释:“将军不喝不加冰的朗姆酒,总长你知道的吧?”
陆必行:“……”
这个真不知道。
林静恒在他面前,简直是成年人标准行为准则的典范,干净整洁有条理,烟酒虽不禁,但非常节制,作息极其自律,并且从不挑食——以前不喝啤酒,这次回来以后,他连啤酒也不挑了。
原来他也不是一出生就是这个样子的……陆必行不由得晃了一下神,隐约想起来,很久以前,他曾经信口给自己和林静恒编造人生目标,其中有一件,是想和他一起去一次沃托——林静恒长大的地方。
那天陆必行在银河城的酒店房间里,口不择言地说出自己“再也不能把那个他有点喜欢的人”还给他了,林静恒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之后渐渐不再试图提醒他们过去是怎么相处的,每天都在磨合适应新的关系。
这半年来过得平静而默契,但是不知为什么,那些恍如隔世的事,没有因为被忽视而消失,最近反而像春风拂过的野草,又悄悄长出了新芽,时不时地撩他一下。
“是以前在白银要塞的时候不喝,”泊松杨作为白银第三卫的情商担当,立刻在旁边补救了一句,“是这样的,统帅有什么事不想让洛德知道的时候,就会支使他出去找冰块,时间长了,他就成了‘不加冰不喝’——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洛德故意说错话,是想暗示点什么?”
拜耳一耸肩:“看来洛德这么多年也是没什么长进,就会说这种低级的暗语,跟身陷邪教组织的未成年一样。”
“身陷邪教组织”的前任亲卫长一字一顿地对林静恒说:“伍尔夫老元帅身体还很硬朗,每天都要出门晨练,前两天在媒体上露面的时候,还表示十分惦记您。”
如果每一句都是反话,他的意思是,伍尔夫不行了,几乎不露面,被限制了自由。
林静恒不动声色地问:“多谢挂念,老元帅一把年纪了,身边也没个亲人,谁照顾他呢?”
洛德说:“当然是王艾伦大秘书长。”
王艾伦已经出任联盟议会的大秘书长,限制了伍尔夫的自由。
林静恒略微一垂眼:“老帅都三百二十多了吧,还没退休?”
“小事几乎是不管了,主要签一些重要命令,”洛德话里有话地说,“现在联盟内局势才刚刚稳定,各地中央军也刚各就各位,大家没有他不行。”
意思是,各地中央军全靠伍尔夫这位最高统帅压制,如果他们知道伍尔夫已经名存实亡,那联盟恐怕是要乱。
洛德现在是杜克的手下,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这些话不能让同僚和上司知道,因此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传达。
虫洞将双方的对话拖得很长,一方说完,另一方要等很久才有回复,洛德的手心里冒出了一点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