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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道剑出。
八尺咽喉尽断,当场死亡。
叶童没有回头,继续拾阶而上。
逾百名神官及执事走到神军石阶之下,抬起头向上望去,看着那抹青衫在石阶上缓缓而上,脸上的神情异常震惊。
黑色肃杀的裁决神军,极为高大庄严,与之相比,站在殿前的叶童显得那般渺小,然而她没有任何停顿,就这样平静自然地走了进去。
如同回家一般。
当她走进裁决神军后。
她不再渺小。
凛冬国都城某处宅院里,响起婴儿啼哭的声音。
院内丫环仆妇们来回忙碌着,脸上满是喜色。宅院的主人是位唐人,对于凛冬国人来说,本就是好事,而且这位主人性情温厚,与夫人感情深厚,待下人宽厚,那便是最好的主人了,今日主人有喜,她们也自高兴。
躺在床上的妇人脸色微白,额头上尽是汗珠,显得疲惫至极,然而看着丈夫怀抱里的婴儿,依然难掩激动,喃喃说道:“可惜是个女儿,下回我给老爷生个儿子。”
坐在床旁的中年男子抱着婴儿,看着妻子安慰道:“女儿最好不过,将来让她进墨池学书法清心雅性,若生个调皮捣蛋的小子,那可不好安排,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学会翻墙逾院,跟着那些江湖人混去。”
妇人嗔道:“哪有这样说话的道理?”
中年男子看着怀中的女,婴,有些紧张说道:“怎么这么小一点?”
“刚生下来的孩子能有多大……”妇人忽然变得有些紧张,声音微颤说道:“老爷,秋天的时候我们真要回都城?”
中年男子微笑说道:“父亲年迈,如今我们有了子息,总要带回去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你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一切有我。”
妇人一向以为自己的男人是世上最能让人放心的人,听着这话便真的放下心来,开始思考别的事情,问道:“给孩子取个什么名?”
“回都城后等父亲赐名吧。”
中年男人想着回了都城,皇帝陛下知道自己生了女儿,想来一定会抢着赐名,不由苦笑说道:“我们先取个小名便罢。”
“叫什么?”
“我们相识的村子里盛产南瓜,便叫小冬好不好?”
“……老爷说了算。”
呱呱坠地是形容新生命的诞生,一颗石头落到地上,有时候是形容事情定后所产生的放松情绪,在凛冬国都西方的莫干山里,有一方静湖,这方静湖便是凛冬国最著名的墨池,端木容坐在墨池畔,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似乎准备扔进湖水里,又似乎准备放到身边,却始终犹豫未决。
在她身旁的地面上,已经零乱摆放着七八块石头,那些石头有圆有方,形状各异,摆放似乎毫无规律可言,然而却给人一种空虚到了极点的感觉,这种空虚就像是饿了五日之后的胃,又像是空空的酒囊。
夜风轻拂,端木容细眉紧蹙,细而疏的睫毛轻轻眨动,原本微显圆润的双颊已然清减,更添几分美丽,但她此时苍白的脸颊上,没有任何自怜自艾的情思,只是无比专注,甚至因为思考而显得格外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终于把手中那块石头放了下去。
那块石头似乎随意地搁在地面上那七八块石头中间,然而就在这一刻,便发生了很奇妙的事情,就如同饿了数日的人忽然吃了一大桶硬米饭,又像是酒囊里被人扔进了一把小刀,强烈的棱角之意骤然笼罩墨池。
平静的湖面毫无来由出现了很多浪花,仿佛连湖水都感应到了那道横亘于天地间、堵塞在人心里的嶙峋意味。
端木容看着身旁散乱的石头,知道自己终于成功地摆出了块垒阵的一部分,如湖般的眼眸愈发明亮,因为喜悦红唇紧抿如线。
就在此时,她想起自己在那封信里写的那段话。
“经历诸多事,我眼中河山已有新意,重逢那日,所书所写定然较今日更加壮阔,望你也多加努力,莫要令我失望。”
少女站起身来,望向遥远的北方,想着那个可恶的家伙,甜蜜却又骄傲微嘲说道:我已知命,你可让我失望?
似兑山宗小师叔以及莲生大师这等绝顶人物,早已风流散尽,只在世间留下些许痕迹,然而即便只是一些痕迹,便是极珍贵的财富。
当初在荒原深处天弃山脉里,许尘、端木容、叶童三人相争相杀,先后进入魔宗山门,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看到了开创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布下的块垒大阵,他们看到了先生破块垒阵时留下的惊天剑痕,他们在魔宗山门里看到了的留书,那场大战的痕迹,最关键的是他们看到了活着的莲生。
那是一次血腥的相逢,三名修行界年轻一代里的强者,在这等老妖物之前,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受了极大的摧残,进而也获得了极宝贵的经验。
这些经验在他们三人的精神世界里沉淀下来,然后逐渐开始释放,开始发挥作用,许尘杀死了夏侯,端木容落石入知命,叶童勇敢地走进裁决神军,都要拜魔宗山门之行所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是小师叔还是莲生,都没有真正死去,这两位绝世强者的衣钵,以一种新的方式在许尘三人身上得到了传承。
站在兑山宗后山绝壁间,看着远方的都城,许尘回忆起这两年来的遭逢,悟符道,入荒原,继承浩然气,还有他以前根本无法想像的修行战斗,都是那般的令人感慨。
然后他想起夏侯死之前说的那番话,微微皱眉,觉得清湛春光笼罩着的都城上空飘浮着看不见的黑云。
他认为自己不可能是预言之子。虽然死过一次的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见过预言,但那个预言和这个世界传说的预言明显不是一回事。
可如果自己不是预言之子,光明大神官当年为什么要掀起这场腥风血雨?为什么佛宗也要派人来看自己甚至杀自己?
前路无法看清,不知道佛宗会不会就此平静,许尘微微握拳,做了一个决定,秋天时的盂兰节会,他不会去参加。
便在这时,热闹的乐声和吵闹声,硬生生把他从唏嘘感慨以及警惕凝重之类高级情绪里拉了出来,把他拉回了春游的现场。
兑山宗后山今日春游。
在玄微的组织下,没有哪个弟子胆敢不来,反正崖洞的禁制已经被解除,于是爱下棋的师兄便在洞里下棋,爱弹琴吹箫唱曲的师兄便在洞里高歌疾弹,爱绣花的继续绣花,爱看书的继续看书,爱写小楷的继续写小楷,爱聊天的继续聊天,爱扮孤独的继续扮孤独。
都是些很高雅的爱好,然而当这些爱好同时出现在崖洞里时,便顿时变得低俗起来,因为太过嘈杂,太像都城里街头卖艺的场景。
今天真正辛苦的是侍女,因为她要负责准备饮食,而且在潘安的强烈要求下,熬了三大瓮鸡汤。
“少爷,赶紧喝了,这翁最鲜。”
侍女端着碗鸡汤,悄悄走到崖畔,递到他的手里。
许尘看着她微乱的头发,脸上沾着的草灰,不由有些心疼,恼怒说道:“潘安尽瞎整,你居然也真听他的,鸡汤帖和鸡汤是一回事吗?鸡汤帖是卖了很多两银子,难道这鸡汤也就会变得珍贵很多?”
侍女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实际上兑山宗里的人们爱喝她炖的鸡汤,让她很开心。
她叮嘱道:“这鸡很好,很能出油,汤上浮着厚厚的一层,所以看着没热气,实际上极烫,一时半会儿凉不了,少爷你吹凉了再喝。”
侍女自去草屋里准备凉拌菜,以及大蒸锅馒头。
大师兄从崖洞里走了出来,站到许尘身旁,望向都城的方向。
许尘把碗递了过去,说道:“师兄,这是最鲜的一碗。”
大师兄笑了摇了摇头,犹豫片刻后说道:“师弟,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对,但它总在那里让我心有些发慌。”
许尘说道:“师兄请讲。”
大师兄看着远处的都城,微微皱眉问道:“十五年前,你在那间柴房里拿起刀时,有没有想过,将军的儿子其实也是无辜的。”
许尘微微一怔,想了会儿后说道:“当时场面很混乱,我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不过事后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
然后他诚恳请教道:“师兄,如果当时是你处于这种情况,你会怎么选择?”
大师兄说道:“没有亲身经历,再如何动人的选择都也许只是虚假的煽情……不过如果是现在的我,我大概会选择什么都不做。”
许尘知道大师兄说的是真心话,牺牲无辜者来换取自己的生存,大概真不是大师兄能够做出来的选择。
他说道:“师兄,你是仁人。”
他接着说道:“二师兄是志士,但我真的很难做一个仁人志士,我只是一个自私的人,只想着自己能够活下来。”
大师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老师曾经说过,自私是推动人类前进的最大动力,虽然我不是很理解这个说法,但想来一定有其道理,师弟你的选择不能说是错的,至少我没有资格说你是错的。”
“不是一定有其道理,而是很有道理。”
玄微走到崖畔,说道:“人生没有目的,只有过程,又哪里有什么是非?”
大师兄说道:“是非便是人之善念。”
玄微指着上方的湛蓝青天和几抹白云,说道:“你若飞的越高,在地上的人眼中的形象便越渺小,直至变为非人,你连人都不是了,哪里又有什么人之善念,若不需要有善念,哪里还有是非?”
大师兄摇头说道:“老师您错了。在游历途中,你时常对我说,离开人世每多寒,所以要停留在世间,那么便是要为人,既然为人,便是世间众生中一员,岂能没有是非善恶之观?”
许尘大感吃惊。
玄微从来没有想到过最老实的大徒弟居然敢当面说自己错了,而且还搬出自己的言语来打自己的脸,气的胡须乱飘,怒瞪双目厉声斥道:
“李慢慢!你好大的胆子!”
大师兄神情紧张说道:“老师时常提醒我要多向君陌和小师弟学习,于是我才会有先前那番言语,老师若是不喜,我收回便是。”
许尘在旁边听着,忍笑忍至腹痛,到此时真的再也无法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连连摆手说道:“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馒头好了没。”
玄微瞪了他一眼,说道:“都是你惹出来的事情,还想逃?”
说完这句话,他看见许尘手里端着的那碗鸡汤,轻噫一声,赞叹说道:“油色晶莹,隐见汤色清而有蕴,真是一碗好汤。”
许尘神情微僵。
玄微轻拂衣袖,便把这碗鸡汤从许尘手里抢了过来,一口饮尽,面不改色。
许尘震惊无语,心想老师果然好深厚的功力。
紧接着,玄微脸色骤变,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鸡汤全部喷了出去,衣襟上、胡须上尽是油水淋漓,看着好不狼狈。
“烫!”
玄微大怒痛呼,音调都有些变了。
侍女正在雨廊下摘紫藤果,不解问道:“鸡汤要放糖吗?”
崖畔一阵笑声。
对国家而言,纪年就像是每个人的名字,不见得响亮,但一定要有,所以世间所有国度都有自己的纪年,而真正能够被民众记住,并且在日常生活中能够有效使用的纪年,千年以来便只有两种。
时光流逝,来到了大唐天启十六年,也就是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七年,在这一年的春天里,发生了很多故事。
道痴叶童,在离开西陵神军整整一年之后,终于回来了,她在无数惊恐目光的注视下,杀死了八尺,然后走进了黑色的裁决神军。
在她踏进神军的那一刻,一道威严至极的声音,从大殿深处响起,巨大的声浪撞击着黑色巨石砌成的墙壁,粉碎成无数细碎而刺耳、有如锋利钢针般的存在,瞬间来到她的身前,笼罩住了她的身体。
“你是第一个叛离神军,还敢回来的人,是来领受责罚的吗?”
如万根钢针般的威严声音,刺入耳膜,叶童微微蹙眉,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神情漠然地望向神军深处。
神军深处有一道炫丽至极的珠帘,珠帘之后,隐约可以看到那座巨大的血色墨玉神座,可以看到神座上那个威严如海的身影。
如过往那些年一样,墨玉神座上响起的这道声音,激荡着冷酷的神威,俯瞰世间一切的轻蔑,今天甚至还带着一些嘲弄。
叶童的信仰极为虔诚,真正的虔诚,所以她根本不认为自己离开西陵神军代表着背叛,但她此时并不想对帘后的那道声音做任何辩解,她现在只是想走到那道珠帘之前,把自己准备做的事情做完。
她是这样想的,于是便这样做了。
她静静向裁决神军里走去,青色的道衣在黑色光滑的地面上缓缓飘动,就如同行走在沉沉黑夜里的一片绿叶,毫不起眼却又非常夺目。
一名裁决司的神官站在石柱旁,看着她厉声喝道:“放肆!”
又有裁决司神官暴怒喝道:“放肆!”
更多的神官涌了出来,红色的教袍在广阔的黑色地面上,像血一般翻涌,然而相聚成一片血湖,暴怒而寒冷的喝斥声不停响起:“放肆!”
如雷般的喝斥声,没有让叶童的神情有丝毫变化,她依然是那般平静,那般冷漠,每一步的距离都完全相同。
叶童对天的信仰无可挑剔,但她不是那些看见神军便泪流满面的愚痴教徒,除了天能让她心生敬意,别的任何都不行。所以当初面对着掌教和裁决神座的压力,她没有选择屈服,而是毅然离开西陵神军,不惜背负道门叛徒的罪名,所以她今天会回到西陵神军,并且向那道珠帘走去。
她本来就是个极放肆的人,她做的都是极放肆的事,那么黑色神军里的这些红衣神官喝斥她放肆,又岂能让她有丝毫动容?
她向神军深处走去。
那些穿着如血神袍的裁决司神官愤怒到了极点,气的浑身颤抖,满脸通红,然而很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敢拦在她的身前,敢对她出手。
叶童走进神官人群中,神官们面露惊恐之色退避,让开一条通道,仿佛一片绿叶落入血腥肃杀的血湖,湖水分开向岸边退去,根本不敢沾到那片绿叶。
终于,她从神军外走到了珠帘前。
她停下脚步,平静望去,只见帘后裁决大神官墨玉神座上,以手撑颌,似乎正在思考什么复杂的问题。
叶童低头行礼,神态平静从容,就如同去荒原之前,她每次来到神军,与帘后的裁决神座相见时的画面。
行礼代表着尊重,低头代表服从。
裁决大神官微微抬头,冷酷而强大的目光透过珠帘,落在她的身上,平淡而不容置疑说道:“跪下。”
这道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让那些陷入惘然情绪中的红袍神官们清醒过来,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尊严被轻视被挑衅而生的愤怒不满,顿时压倒了前些年道痴这个名字留给他们的积威。
就算你遇着机缘重复实力,就算你还是当年那个可怕的道痴,但这里是裁决神军,珠帘后是不可战胜的裁决神座,你除了跪下还能做什么?
他们抬起手臂,指向珠帘前低着头的叶童,齐声喝斥道:“跪下!”
“跪下!”
“跪下!”
这些声音或者愤怒或者兴奋或者冷酷或者残忍,渐渐交汇在一起,变得极为整齐,就像雷霆般回荡在幽静的黑色神军里。
当年叶童还是道痴时,从来没有在珠帘前跪过,哪怕帘后是裁决神座。后来她不是道痴时,曾经在珠帘前下跪过一次,那次下跪是裁决神军刻意施予她的压力和无限羞辱。从那天开始,她就发誓,除非能够再次获得不下跪的力量,那么自己绝对不会再次踏进裁决神军一步。
今天她走进了裁决神军,那么当然不会再下跪。
“我只跪值得我跪的人。”叶童说道。
帘后,裁决大神官缓缓坐正,漠然说道:“比如?”
叶童说道:“比如天,比如观主,比如掌教,比如天谕神座,比如莲生神座,但这些比如里,并没有神座你的名字。”
裁决大神官寒声说道:“你竟然敢把本座与莲生那个魔人相提并论!”
叶童说道:“神座你不及莲生神座一瓣枯莲,把你与他相提并论,确实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