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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我从县城回到了仙台山,立刻召集村子里的村委开了个会,商量修路的事儿。
所谓的召集村委,就是召集狗蛋跟赵二。
整个大队就俺仨,一个领导两个兵。
这两个兵还不服管教,赵二哥是我大舅子,根本没把我这妹夫放眼里。
至于狗蛋,是我从小长大的哥们,进俺家门就脱鞋上炕,比上他们家炕还随便。
这王八蛋鞋子一脱,满屋子死老鼠味道,臭脚丫子熏死人。
三个人,三杆大烟枪,咕嘟咕嘟冒烟,房间里烟雾缭绕,把香菱熏得直咳嗽。
香菱喜欢干净,哪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三个男人弄得乱七八糟,她生气了,捂着鼻子用手来回扑闪。
媳妇怒道:“初九,别抽了,把你的搅屎棍扔了中不中?熏死人了!还有你狗蛋,把鞋子穿上!俺家炕单子都弄脏了。”
狗蛋特别不乐意,说:“香菱,从前你没嫁给初九那会儿,我经常来,每次跟初九在一块,都脱鞋子上炕。早知道你这样,就不该让初九娶你。”
香菱说:“哼!初九就乐意娶俺,俺就乐意嫁给他,不服气啊?把你那脚丫子收起来,回去呛你们家小丽去,别熏俺!”
狗蛋说:“俺们家小丽才没你这么矫情呢。她要是跟我犟嘴啊,我一天打她八遍!初九,你媳妇该管管了,不能这么惯着。”
狗蛋这是挑事儿,想我教训香菱,那意思,我把她宠坏了。
不过这小子的脚就是臭,都他妈赶上毒气弹了。
这是和平年代,如果赶到抗战那会儿,让他上战场,都不用跟敌人拼刺刀。
脱了鞋,臭脚丫子半空中一挥,鬼子兵就能晕死一片。
真不知道小丽跟他过日子,怎么受得了?
我说:“你小子给我闭嘴!香菱说得对,先把你臭脚丫子收起来!”
狗蛋没办法,只好下炕又把鞋子穿上,一边穿一边嘟囔:“真是娶了媳妇忘记哥们,重色轻友!”
赵二哥倒是挺稳当,跟我的话越来越少。
从前啥都说,自从娶了他妹妹,啥也不跟我说了,荤段子也没有了,完全摆起了大舅哥的臭架子。
不过这也难怪,我是他妹夫,白天他妹妹帮我做饭,晚上他妹妹帮我暖炕,而且每夜抱着他妹妹在炕上折腾,大呼小叫,地动山摇。
面对妹妹,做哥哥的可不敢胡言乱语。
所以他的话变得一针见血,简单直接:“初九,你风风火火把俺俩叫来,到底啥事儿?”
我说:“修路。”
二哥问:“咋修?”
我说:“自己修。”
“自己修?你跟孟哥没有申请到钱?”
我说:“没有!只是申请到十多桶柴油,还有十几箱子爆破炸药。”
二哥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说:“这……远远不够啊。初九,这条路长四十里,没有几百万,根本修不通。”
我说:“知道,可惜县里不给拨钱,我们只能自己修。”
狗蛋说:“那还修个鸡毛啊?就是下辈子也修不出去。”
我说:“那就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反正我豁出去了,不把这条路啃出来,誓不罢休!”
狗蛋说:“那你自己啃吧,老子没空,怕崩了牙!”
我眼睛一瞪:“你敢?!老子一声令下,你胆敢退缩,小心我捶扁你的脑袋!”
狗蛋蹭地从炕上跳了起来,同样怒道:“那你告诉我怎么修?钱呢?没钱,用什么买炸药?没钱,用什么买机器?没钱,哪儿来的推土机?哪儿来的吊车,钩机?
难道你真让我们用锤子砸?用牙齿去啃?大哥!那可是花岗岩啊!”
没错,整条山道差不多都是花岗岩,可这条路不修出来,山民真的很难走出去。
去年卖菜,我们就吃够了苦,只能利用牛车向外牵引。
大冬天的,八十辆马车,沿途要安排好几拨人,驻守在最狭隘最陡峭的地方,用绳子拉,用牲口拖,好几次,马车都差点掉进山沟里车毁人亡。
赵二哥说:“是啊初九,我们自己修估计难,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还不如不修。”
我说:“不行,非修不可!”
发现我这么固执,二哥说:“行!你是村长,你说修,咱就修,但是你告诉我,打算怎么修?”
我说:“其实这件事我考虑很久了。准备把村子里的人分为两拨。第一拨,有嫂子翠花带领那些女人,专门耕种村子里的地,除去口粮地,其他的还是种植白菜。
第二拨,有我带领所有的男人,咱们去修路。没有推土机,咱们就用铁锨铲,没有炸药,我们就自己凑钱买。
没有爆破的工具,咱们就轮铁锤,砸铁钳,用撬杠,总之我发誓,这条路一天修不通,就一天不回家。”
赵二哥跟狗蛋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相互无语。
二哥说:“办法是不错,可不知道你修路,给不给大家发工钱?”
我说:“当然不发工钱,因为那条路是给山里人自己修的,不是为我杨初九一个人修的。路修出来,大家都会走。”
二哥说:“那人家凭啥跟着你干?谁肯抛家舍业跟着你杨初九出白力?谁都有老婆孩子要养活啊?”
“可路修不出来,菜卖不出去,难道老婆孩子就能养活了?”
赵二哥道:“初九你太天真了,村民都是鼠目寸光的,他们图得是眼前的利益,没钱,你招得起来人吗?”
我说:“咱可以试试,不试试怎么知道?”
二哥说:“好,明天你就试试,用喇叭喊一下,招起来人,你二哥一马当先!给你做先锋!”
就这样,二哥跟狗蛋离开了。
二哥说得没错,我还是太天真了。
起初嘚瑟地不行,觉得利用自己三年积攒的口碑跟信誉,必定会一呼百诺,召集一支强壮的修路队。
可事情大出我的意料,接连用村子里的大喇叭喊了三天,嗓子都冒烟了,竟然一个报名的也没有。
满大街的男人坐在那儿聊天打屁,谈笑风生晒太阳,东家寡妇西家闺女瞎扯,都跟没听见一样。
好像老子的话是放屁。
第三天黄昏的时候,还是没人报名。
走出大队部的门,街口好几个男人问:“初九,你在喇叭里瞎嚷嚷个啥?”
我说:“村子里成立修路队,谁愿意参加啊?”
人群里有人问:“干一天多少钱啊?”
我说:“不给钱,白干,这是咱们山里人自己的路,将来要自己走,哥,报名吧,你家的菜车也要从路上过嘞。”
几个人立刻摇摇头。
这个说:“不给钱谁干啊?”
那个说:“杨初九,你吃饱了撑得吧?路又不是你自己走,闲劲出力!”
我是闲劲出力吗?难道你们这伙人不走?
谁知道下一个掉进山沟的是不是你们自己?是不是你们的老婆孩子?
于是我一生气,返回了大队部,扩音器打开,大声又喊了起来:“明天上山修路!每家每户安排一个壮劳力!谁不来,大队承包的荒地立刻收回!”
喊完以后,关闭扩音器回家吃饭去了。
可即便这样,还是一个报名的也没有。
这一下,我真的成为了光杆司令。
晚上吃过饭,躺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唉声叹气,觉得这群山民真没觉悟。
香菱跟翠花在外面干活,一个刷碗一个刷锅,锅碗瓢盆弄得稀里哗啦响。
锅碗刷好,她俩又一个喂猪一个喂鸡。
鸡子跟猪全部喂完,俩女人才返回各自屋子里睡觉。
娘在北屋里织布,织布机也咣当咣当乱响。
自从两个媳妇进门,娘只管做饭,饭后刷锅洗碗的事儿就不再沾手了。
现在有电了,安装了一百瓦的灯泡,老太太半夜织布织得更欢畅了。
香菱走进屋子插上门栓,一边解扣子,一边上炕。
媳妇出溜进被窝,又抱了我的腰,问:“初九,有人报名没?”
我说:“没有,香菱,你说我修路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香菱说:“当然是好事儿。”
“既然是好事儿,那你说:村民为啥不跟着我一起干?”
香菱说:“你要是分钱啊。他们会打破头往前挤,可要是跟你受罪啊,他们一个个跟兔子似得跑得欢,世道就这样,见便宜就上,见难事就躲,这是人性!”
我彻底无语了,香菱真是一语道破玄机。
我说:“明天,我就上山,没有人,我就自己修!”
香菱说:“你疯了?自己修,那要修到猴年马月去?”
“我不管!这路不是为我修的,是为了……嫂子,为了你,为了我们将来的孩子,我不想子孙后代都窝在大山里!”
香菱抱着我的腰,摸着我的脸,脑袋贴在我的胸口上说:“初九,别犯傻了,俺知道你有志气,可路修出来,村民只管走,谁又知道修路人的艰难?……如果想发展,咱们可以跳出仙台山,到山外去,至于其他人,管他们呢。”
我说:“你这是逃避,我能到哪儿去?仙台山我背不走,梨花村我背不走,父老乡亲我背不走,奶奶庙我背不走,承包的那五十亩地,我背不走。
这儿有我撒过汗水的土地,这儿有我相濡以沫的妻子,这儿有我永远舍不下的……根。
香菱,今晚咱俩再睡一晚,从明天起我就上山,路修出来以前,恐怕回不来了。一天不把这条路修出来,我一天不跟你上炕!”
香菱说:“这跟上炕有啥关系?既然是最后一次,那就……抓紧时间。”
女人说完,被窝一撩,蒙上了我跟她的脑袋,棉被里就传出一阵格格的嬉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