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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缪氏家族枝叶繁茂倍享殊荣时,缪文军经常回忆起这个夜晚,黑暗中默默燃起一支烟,默默微笑却不与人言。
官场领导最在意什么?政绩、声望还有社会影响?都不是。关键在于培养出与自己理念相同、性情相投的年轻一代干部。
微醺状态下,两人步行了十多分钟。
缪文军突然说:“你觉得祁琨是好人还是坏人?”
“很复杂,仔细想想,恐怕不能用好与坏的标准去简单衡量。”
“能这么看待问题,说明你更加圆润了,是啊,世上哪有绝对意义的好人?好人根本混不到这样的级别这样的岗位;但若是坏人,他不可能干这么久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早被对手掀翻了。”
白钰点点头,道:“缪市长,感觉斗彩杯卖家是针对祁琨设的圈套,价值上亿的东西不可能随随便便委托中介,本人也不可能不全程盯着,根本用意在于试探祁琨藏品总价值有没有一个亿。”
“非但你,最后连吴仁友都意识到了,明明值几万的东西作价给祁琨五千,算圆个场……小白,那个余先生好像认识你?”
“没有啊,我从未见过他。”
“可能你不知道,”缪文军道,“我打听过他的底细,祖籍桦南,以前在京都混,具体做什么不清楚,似乎不是官场中人,又好像有些联系,去年才回桦南祖宅休养……”
白钰奇道:“余先生没到退休年龄吧,顶多五十岁左右。”
“说是身体不太好,神经衰弱、失眠等慢性病,平时只跟祁琨来往,深居简出,祖宅的邻居都很少见到他。你发现今晚他掌控的谈话节奏对你非常有利,先是主动提及人事调整,然后问你的情况,再然后不停地发火,所以祁琨说他唱白脸,哎,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啊,哈哈哈哈。”
“葛先生呢?他跟余先生一样从头到尾只叫‘祁兄’,也非一般人物。”
“我以前在一个大场合见过,他不记得我了,”缪文军道,“他是混改央企董事,具体哪个忘了,不兼经营层工作但说话很有份量,总而言之背后大有来头。话说回来,能跟祁琨称兄道弟的哪个不厉害?”
“是这样啊……”
白钰沉思良久,又问,“到基层工作的事大概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在祁琨面前很清晰地表达出来呢,七八月份,还是十月份前后?”
缪文军道:“以祁琨的精明今晚基本到位了,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随叫随到、负责买单,清晰表达的事由我来,见机行事……”
他第三次拍白钰的肩,“当下你得把手里那摊子事儿得以善终,我有预感,骆嘉斯马上就会要求重新修改方案。”
“您听到风声了?”白钰惊问道。
缪文军笑道:“明摆的事儿!管约明被调离了,新来的副主任明天报到,他的任务就是不折不扣执行骆嘉斯指示,让固建重工如愿以偿!”
猜得半点都不错。
新任副主任穆北明上午报到并参加党组扩大会,明确接手管约明主管的相关工作;下午就迫不及待召集谈啸为首的工作小组开会。
拿着白钰等人历经数月呕心沥血撰写的固建重工入股方案,穆北明道:
“这份方案很有名啊,昨天省领导跟我谈话时提过,上午孙刚主任单独谈话时又是重点。我已看过,省主要领导为何不批,其实是有道理的!道理就是道理不能总坐在我们屁股底下!同志们,国际形势风云际起变幻莫测,大环境和舆情不利我们,不利态势下内地要加强内循环深挖潜能,依靠我们战略纵深来发展经济。可是同志们,短期内内循环蛋糕总量相对固定,你多切一块,人家就少一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省领导好不容易邀请来投资商,带资金带技术带市场准备大干一场,某些同志倒好,死抱着自己一亩三分地,唯恐这儿被人家多占便宜,那儿让企业干部员工吃亏,左也想右也想,唯独没考虑到投资商利益,严重伤害投资商的投资热情!我想,从经贸委领导层面到工作小组,都要慎重对待入股方案的修订,省主要领导不批是给我们敲警钟,提醒我们注意换位思考,站在通榆新一轮引入资金资本和国企混改大潮的高度考虑问题,那样的话,我们的眼光会高些,我们的视野会开阔些,更助于方案的调整和通过。”
这番话要是几天前说,不要说谈啸、白钰,就是级别较低的范唯巍、杨寓也会愤而抗争。
然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穆北明一连串炮弹砸下来都无言以对。
谈啸暗想照上面的意思还用谈吗,全面接受不平等条约就行了,无非让经贸委顶锅而已!想到这里气往上冲,低头一言不发。
处长懒得说,科长们不敢说,没办法白钰只得出面,道:“工作小组将根据穆主任指示主动与固建重工方面接洽,争取拿出各方满意的方案。”
本来说到这个程度可以了,偏偏穆北明还不放心,盯着白钰说:
“这个……白钰同志,听说前期方案的制订方面你是很活跃的,年轻同志脑子灵活、有想法是好事,但要有利于投资有利于股改,真理向前多迈半步就是谬误!”
白钰腾地一下子火了!
三方谈判的一个多月以来,绝大多数天数里白钰都忙到凌晨。应付三家集团的法务人员和谈判代表很难的,既要精通相关经济法和规章制度,又要懂市场、懂产业、懂行业规则,这段时间白钰苦啃的资料大概超过一千万字。
所以他在那位神秘中年人面前坦承在围棋方面花的时间不多。
谁知煞费苦心撰写的方案受到种种非议,连主管副主任管约明都遭到贬黜,白钰真窝了一肚子气。
穆北明自恃奉尚方宝剑空降,急欲捧出“让省领导满意的方案”也罢了,却画蛇添足骂到自己头上,孰能忍耐?
本质上白钰有着方晟的傲气和尖锐,只是很小心隐藏起来。
“啪”地合上笔记本,白钰猛地抬头与穆北明对视,沉稳地说:
“穆主任说我‘很活跃’,我不同意并很反感这种说法!”
“小白……”谈啸意识到白钰要发飙,赶紧喝止。
白钰竖起手掌:“请让我说完,谈处长!之前省里决定负责对接商谈的工作小组由管主任牵头,但管主任工作忙,主要由我负责具体工作,全过程参与了与三家集团公司的谈判,方案初稿也是我拿的!工作的事儿谈不上辛苦,做到最后没人喜欢是水平和能力问题,但穆主任说‘活跃’二字,我不能接受!如果穆主任喜欢不活跃的同志,可以另请高明,今天在这里我请求退出工作小组!”
说罢起身就走。
穆北明没料到自以为不轻不重的话竟引来这不知天高地厚年轻人勃然大火,居然当场就撂担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僵在座位上。
“小白!”
谈啸以中年人少有的敏捷追出会议室,一把抓住白钰轻声责怪道:
“瞧你,到底年轻气盛!怎么能新领导上任第一天就闹翻呢?”
白钰转身,声音更轻道:“谈处长,此时不撂何时撂?您真想一直负责到底么?”
谈啸恍然大悟!
幸得自己久经沙场,脑子真没有这个年轻人转得快,眼下固建重工入股之事已不是烫手山芋,而是剧毒农药,谁沾谁倒霉啊!
更况穆北明上任第一天就拿出领导威严指手划脚,以后天天如此,这种日子捱得下去么?不如早点散伙。
当即松手回到会议室,也拿起笔记本和茶杯——穆北明正坐着等待他给自己下台阶呢,谈啸道:
“穆主任批评得对,我们的见识和眼光都达不到省领导要求,请领导们重新挑选精英骨干组建工作小组,我们经济运行处集体退出!”
话音未落,范唯巍、杨寓和吕思妍都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东西迅速跟着他离开,只将穆北明一个人孤零零扔在会议室。
上任第一天就被弄了个下马威,奇葩的是不是领导对下级,而是下级怼领导,消息传开后在经贸委内部引起轩然大波!
穆北明到底从基层提拔上来的,以前当副市长拿腔作势惯了何等威风,怎么也想不明白区区处级年轻干部稍微批评两句就炸毛,当众甩脸色,还带动整个处室跟自己作对。
当下怒气冲冲找到正在参加会议的孙刚,添油加醋将白钰连同谈啸等人都骂得一团糟。
孙刚也是老江湖,听了之后顿时料到怎么回事——管约明被贬,这记耳光打在孙刚为首的经贸委领导班子脸上,心里都憋屈得很,正想找个机会发泄呢穆北明自己送上门来。
省直机关——甚至钟直机关都有个潜规则,即欺生,凡是刚调进来的哪怕当一把手领导,开始都得夹起尾巴做人,否则各种坑和小鞋让你哭笑不得。
欺生的伴生物便是护短。
今天这场意料之外的冲突,别说出头的是背后有省领导支持的白钰,即便是不太熟悉的吕思妍,孙刚也不会站在穆北明这边继而对她严厉处理。
省直机关与基层机关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态和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