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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行装准备走人,这原本该是杜士仪如今的最好写照,他回家之后本也是吩咐杜十三娘如此做的。
然而,对于这种灰溜溜离开东都的行径,崔俭玄哪里同意!
姜度把马球赛的种种权益和产业都转让给了他,这下子,别说他这些日子和姜度厮混的时间长了,颇觉得这家伙就是和自己一样嘴刻薄一点,做人倒是颇为痛快,就算还惦记着儿时那点小龃龉,可人家一口气把几万贯的投入都托付给了他,他怎能没有一点触动?
因而,在杜士仪解释过事情原委之后,知道自己帮不上别的忙,发了狠的他丢开解试告捷的欣喜,立时全身心投入了马球赛的那些正赛中,甚至不顾当初的另一个发起人窦锷躲了清闲,姜度又不在,自己那支队伍竟是相当于不战而退,当次日其中一场比赛开战之际,他更是死活把杜士仪拖了过去观战。
“别的忙我帮不上,你也让我不要帮,既然如此,你要走,临走前好好看一场马球赛总可以吧?要不是你当初建议,我也不会捣腾这个!”
家中行装尚在打点,陪同一块去衡州上任的人都已经挑好了,甚至又命人去和千宝阁刘胶东接洽,把此前赁下的这一处观德坊私宅退赁,此时被崔俭玄拉了来看球,杜士仪实在是有些勉为其难。然而,当看到今日临场的其中一队人中,赫然有此前他对裴旻询问过的那个楚沉,他那无奈劲头顿时少了三分,兴致多了五分。而当看到此人大发神威一上场便连下三筹,敢拦阻的全都人仰马翻的时候,他更是禁不住站了起来。
时隔一天一夜,杜士仪的名声在有心人无心人的各种炒作渲染传扬下,赫然成了东都洛阳的又一个热点,因而他之前进了这马球场的时候,就已经被人认出来了。更何况比赛开始之前,崔俭玄还特意以主办人的架势到高台上说了一番话,大意是以今日之赛为自己友人杜士仪送行,因而他这一站起身,登时引来了无数关注的目光。就连场中挥着鞠杖看同伴们欢呼雀跃的楚沉,此刻也不禁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往杜士仪看来。
四目对视之间,杜士仪只觉得那目光中除却好奇,仿佛还多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待要细究时,对方却已经与其他人会合,再次满场飞奔打球去了。见场上另一队人马仿佛也打出了气性,渐渐拼死阻拦争夺,场面一时间有些胶着,他不禁轻轻摩挲着下巴,可下一刻,他耳边就传来了赤毕的声音。
“郎君,家中十三娘子命人捎信来,说是景龙女道士观金仙公主,安国女道士观玉真公主,命人送来了健骡四匹,驱邪避瘴毒的药材如雄黄等等两箱,并细葛粗麻等等,总共十二匹,以及金铤银铤各二,说是给郎君的送行程仪!”
杜士仪心中最大的担忧就是那两位贵主会入宫去向自己求情,此刻听到她们竟是大张旗鼓地赠程仪给自己送行,他不禁眼睛大亮,暗想此主意竟是绝妙!想想凭那两位金枝玉叶的脾气,应该不会第一时间想到这种以退为进的做法,倏忽间,他的面前便仿佛浮现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真是深合他心!不知道让十三娘去拜谢时,能否见到她……他这个众矢之的,怕是不可能会见佳人了!
“知道了,你让人捎信给十三娘,崔十一盛情相邀,我总得这儿结束再回去。”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才添了一句,“让十三娘替我拜谢二位贵主,我如今待罪之身,就不去见她们了,免得瓜田李下被人说三道四!”
赤毕欣然而去。而等到送信的部曲又回到了观德坊杜宅,却赫然发现门前除了刚刚那二位公主派来的车马,仿佛又多了很多别的人,除却看热闹的,还有很多白衣儒衫的士子。他正纳闷地排开人群往里头挤,却只听前头有人大声说道:“潞州李十二郎,闻听杜拾遗之名久矣,今日得知杜拾遗因直言反遭人构陷被贬退岭南,特来此献上送行长赋一篇,敬请杜拾遗收下此赋。”
“我也有诗敬上。”
“我有赞一篇!”
那部曲见人群之中七嘴八舌,看样子竟是为了明年的省试而提前来东都行卷的各方才俊,他登时瞠目结舌。自家郎君这是要被贬了,而且是要去岭南恶处,怎的看这架势反而别人趋之若鹜,这时候找自家郎君行卷有用么?当他好容易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进门之际,就只听外间好一阵敲锣打鼓,他回头一看,却见有人客客气气四处拱手,请围在大门口的人群让开了一条通路,继而便让后头一行车马进来。对此颇为好奇的围观人群有人张口问了一声,得到的答案却又让四周人群一片喧哗,那议论声让整条街都犹如集市一般。
永丰里清河崔氏为赵国公次子崔十一郎崔俭玄,向杜士仪之妹求亲!
“杜家十三娘子听说孝悌之心感天动地,这才使得当年兄长转危为安重疾尽去!”
“崔家十一郎君和杜拾遗听说是同门师兄弟,这些天备考一直都住在杜宅……这婚事一结,可不是通家之好?”
“杜拾遗如今遭了贬斥,崔家却丝毫不计利害,果然不愧是世家名门,重信义,重情意!”
当此事连同那些议论都传到了杜十三娘耳中时,她不管平日里如何大方,此刻也不禁满脸泛红。想到崔俭玄把杜士仪拉出去了,这种大事总不成让她这个当事的女子亲自去接待,她不禁有些发慌,连忙又对秋娘吩咐道:“大媪,快去再让人寻阿兄,把事情告诉他!十一郎君也是的,这么大的事竟然不提早说一声……”
可这毕竟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便极其不自然地低声说道,“告诉阿兄就行了,千万别告诉十一郎君!”
秋娘虽为杜士仪之事忧心,此刻却不禁笑了起来:“娘子放心就是!”
一场马球赛终于看完时,杜士仪便再次迎来了家中信使。得知崔家竟然在这节骨眼上派人来提亲,他不禁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转头看了一眼在高台上慷慨激昂激励人心的崔俭玄,他就知道问这家伙必然也是白问,此等大事必然是崔家长辈决定的。在如今情势未明,他说不定真有可能往岭南走一遭的情况下,对于十三娘能有归宿,他自然心中又是欣悦又是轻松,想了想便命人召来了崔俭玄随行的一个从者,直接对他吩咐说道:“对你家十一郎君说一声,永丰里崔氏上门为他崔十一向十三娘求亲,我得先回去了!”
“啊!”
那从者瞠目结舌,等看到杜士仪带着人说走就走,他方才如梦初醒,可三步并两步跑回到了高台上正在给获胜者发赏钱的崔俭玄身后,他又不好就这么上前直说,只能在后头干着急。本待想这些人早点散去,却不想胜者那一方领头的彪形大汉却突然拱了拱手问道:“崔郎君,之前你说过,今日此站,算是给令友杜拾遗送行?”
“嗯?”崔俭玄愣了一愣,这才点头答道,“确是如此。”
“杜拾遗清正刚直,听说是因为直言之故被贬斥岭南?”见崔俭玄面色有些阴沉地再次点头,楚沉看了一眼自己那些分了赏金的同伴,便把自己手中的钱袋递还给了崔俭玄,“我一介草莽,对杜拾遗为人处事颇为敬服,无以为敬,这些微末之资,望能转赠杜拾遗作为程仪!”
此话一出,崔俭玄登时愣住了。见此人身边几个同伴在惊愕过后,一时都神态复杂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沉甸甸钱袋,他又不是迟钝的人,想了想就摇摇头说道,“这位壮士的心意我领了。可你们一路拼杀到现在,每场比赛都是竭尽全力,受伤和马匹损耗等等,无不要钱,杜十九断然是不会领受这份程仪的。有心就好,何需钱财作为程仪?”
见大汉沉默不语,其他人亦是松了一口大气,崔俭玄突然想起另一件事,立时又问道:“对了,壮士可是姓楚?”见对方点头,他便笑了起来,“这就对了,杜十九从前也观瞻过你的比赛,一度赞不绝口,还说过倘使楚壮士上阵杀敌,必然是真虎将。他日你有机会建功立业时,别忘了他这番赞语就行了!”
建功立业……
楚沉一时面色极其复杂,拱了拱手行过礼后,他便拿着钱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其余四人一愣之下方才慌忙追了上去。面对这一幕,崔俭玄舒了一口气,暗自觉得自己解决得不坏,正想待会对杜士仪说道说道,可他往看台上一瞧,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这时候,身后一个从者上来挨着他耳边说出了一句话,却立时让他再也淡定不下来了。
“十一郎君,您赶紧回去瞧瞧吧!刚刚观德坊杜宅派了人来把杜郎君请了回去,说是咱们家……派人去杜家提亲了!”
“什么!”
崔俭玄昨天回来只顾着不平了,根本还没工夫去想自己的终身大事,此刻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可在片刻的瞠目结舌之后,他突然仰天大笑了三声,随即也不管尚未散去的观众会如何看他,径直一阵风似的冲下了高台。等到了外头翻身跃上自己那匹坐骑,他几乎想都不想便挥鞭下击,进而风驰电掣往回城的方向驰去。那一刻,他虽心花怒放,可更多的是遗憾。
要是杜士仪真的要贬官岭南,这一去却不知道多久,他和十三娘成婚之时,岂不是杜士仪就看不到了?不行,就算草草操持,也得把婚事办了,十三娘必定会同意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