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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坡山第,虽深秋却依旧草木葱郁。
京兆杜氏自汉以来便是显宦辈出,杜思温这一支从隋开始始终官运亨通,到杜思温的时候自然底蕴十足,单单是这一座山第移植的树木,以及蓄养的园丁,就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平时杜思温和几个姬妾住在其间,赏花种菊怡然自乐,如今更多了杜十三娘和崔俭玄,杜思温平添了几分乐趣,此刻让杜十三娘搀扶着他走在后头那一片荷塘之中的木桥上,他面上便满是笑容。
“虽然你这婚事匆匆忙忙,都没来得及让我这老叔公喝一杯喜酒,可这门亲事结得不错。”
新婚不久,杜十三娘被人如此一说,不禁微微有些脸红。而杜思温见她这小儿女娇态,不禁更笑眯眯地打趣道:“门当户对只是其一,清河崔氏自崔泰之崔谔之兄弟之后,家门再上一个台阶,但这一代却无甚极其出色之人,本来看着总不免要走下坡路。可你在崔家住过,婆婆小姑全都熟悉,崔十一郎固然不是惊才绝艳,却是能够心疼媳妇的人,所以这门亲事对你来说合适得很。就比如你家阿兄,异日成亲时,他那媳妇的担子,可就比你重得多,日子可不好过!”
“老叔公……”杜十三娘欲言又止,想到杜思温是知道杜士仪心仪之人是谁,她不由得平静了一下心情,低声问道,“阿兄和王娘子,几时方才能修得同好?”
“这就难说了。”杜思温轻轻摇了摇头,“王家豪富,觊觎之人不知凡几;你阿兄仇人多,除非自保之力足够,否则他也得担心是否会牵连了女方。他们俩啊,各自找的意中人竟然都这么麻烦,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王元宝兴许还不知道女生外向,给他相中了这么个女婿,否则还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发愁!”
正说到这儿,他驻足看着满塘残荷,正要再说话,突然瞥见那边厢两人并肩而来,顿时就笑了:“说曹操,曹操到,你看,你家夫婿和阿兄走在一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郎舅是兄弟俩!好容易大忙人抽出空来看你们,咱们去迎他们一迎!”
“老叔公,阿兄也是来看你的。”
“那是借口!你阿兄啊,从来最宝贝的,就是你这个妹妹!”
杜十三娘被杜思温说得面红耳赤,心中却是喜滋滋的。等扶着杜思温又沿着原路返回,她就看见杜士仪和崔俭玄一块上前来施礼,少不得松开手后屈膝行礼,叫了一声阿兄。果然,她还来不及道两句别情,就只听崔俭玄说道:“十三娘,我已经说过杜十……咳,内兄了。那会儿就算走得急,同在东都,也应该和我说一声,我怎么也会同他一块到长安来,结果害你担心一场!”
“呵呵,说的是,你妹妹尚在新婚,你这阿兄就害的他们俩离开东都跑了一趟长安,还到我这里天天陪我这老头儿赏花赏月赏美人,结果惹得这山第之外好些人猫着盯梢,可是好一片苦心啊!”杜思温心情甚好,打趣了两句之后,见杜士仪立时对崔俭玄和杜十三娘赔情道谢,他方才笑眯眯地说道,“别人在宋广平手底下做事,必然都战战兢兢,于你来说,只怕是求之不得吧?”
“宋开府固然崖岸高峻,但只要以诚相待,不怀功利之心,实则是好相处的人。听其分派效力,只需竭尽全力,无需有后顾之忧,我自然求之不得。”杜士仪想起之前应付王怡的殚精竭虑,如今忙归忙,睡得却踏实安心,不由得笑了起来。但他今日拜访杜思温,除却因为私情,却还另有要事,这会儿就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抄录的纸,双手递给了杜思温,“实不相瞒老叔公,今日前来,还想请你过目看看这个。”
“嗯?”
杜思温展开一看,刚刚的戏谑玩笑之色便一扫而空,目光显得非同一般的凝重。而杜十三娘悄悄瞥了一眼,见竟仿佛是银钱账册之类的东西,她微微一思量,心中也不禁为之凛然。
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杜思温方才沉声问道:“从何而来的?”
“权楚璧家中抄检而来,据他家中管事说,是主人亲自记的,应是往来账目无疑。这只是我摘抄的一部分记录,实则更加庞大,所涉数目……”杜士仪停顿了片刻,声音一时变得无比低沉,“所涉数目高达数万贯,人员则有上百。”
别看杜士仪给杜十三娘预备的嫁妆就有整整两万贯,可除却真正豪富的王侯公卿,等闲人家根本拿不出这样的现钱,更何况权家早已不如当年,权楚璧又只是权怀恩的侄儿。所以,杜十三娘即便知道自己一介女流不该插嘴这样的家国大事,此刻仍不禁失声惊呼道:“莫非就是他为了逆谋而筹措的钱?”
“可上万贯这样的数目,谁会轻易出借?”崔俭玄皱眉反问了一句,便意识到自己忘了杜士仪刚刚所言,这并不是出自一人的账目,而是相当可观的人,“莫非是他这里一百贯,那里两百贯借来的?难不成是向那些屯营兵……”
杜士仪不等崔俭玄说完就摇了摇头:“恰恰相反,他是从多达上百人的手中借了这样一笔大数目,然后用来大手笔地慨然资助那些屯营兵,因此方才得了人信任,那天晚上便借着所谓圣旨为名,从景风门斩关杀入了太极宫。”
直到这时候,杜思温方才再次问道:“你既然拿来问我,总应该查过这些人了?”
“不错,查过,是长安城中的富户,不少都是在东西两市开寄附铺和柜坊的,从前圣人尚未取消天下公廨本钱的时候,他们之中不少就是捉钱人,以放钱取利为生。”
“那就对了。”杜思温微微一笑,又将纸卷递还给了杜士仪,“怪不得,上头有些名字怎么那般熟悉,原来还有京兆府廨的捉钱人。如此说来,你今天见我,应当就是请教此节?”
“此前那些屯营兵所胡乱供称的所谓同谋,宋开府再三查证,纯属子虚乌有,因而已经全部开释,而这一册账簿是宋开府再次令人清点权楚璧家产时,从一件锦袍夹层之中搜检出来的。而我令人拿着账簿前去其中一人那里查证时,他却一口咬定绝无假贷之事,又拿出所有借券与我清点。正因为如此,我反而心生疑窦。冤枉无辜,自是不该;可若一味宽纵,亦是不妥。”
“很好,不宽不纵,不严不苛,这正是中平之道。”杜思温顿时笑了,旋即却撇下杜士仪和崔俭玄杜十三娘,信步走到桥头,伸手召来一个小童吩咐了两句,随即方才转过身缓缓走了回来,“京兆府廨的那个捉钱人,曾经拜见过我两次,我召了他来你亲自问,如此也好过我空口说白话。”
见崔俭玄吃了一惊,倒是杜家兄妹面色如常,杜思温就笑容可掬地对崔俭玄解释道:“十一郎,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日后到你为官时,也得谨记这一点。无论文武,偏听偏信都是决计不可!”
杜思温留了杜士仪用过午饭后,前往长安城中的一个从者便带着他要见的人来了。那京兆府廨从前的捉钱人罗生财人如其名,面相精明衣着体面,虽已四十开外,可一双黑亮的眼睛极其有神。然而,当他见到杜士仪的时候,仍然不可避免地为之色变,即便慌忙再遮掩,但在座的杜思温也好,崔俭玄杜十三娘夫妻也罢,全都第一时间察觉到了。
罗生财自知刚刚失态落在人眼中,见杜思温果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早已得到消息的他把心一横,索性就屈腿跪了下来:“京兆公今次见召,既是有杜拾遗在场,我知道为的必然是为了权楚璧假贷之事。实不相瞒,自从他出事之后,曾经假贷给他的长安城中各家寄附铺和柜坊,乃至于我这样的捉钱人,大多都把借券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权当被狗咬了一口,总好过卷入那样的谋逆大案中!好在之前王大尹虽则一个劲抓人,却仿佛不曾发现他假贷之事,我们还松了一口气,想不到还是被杜拾遗发现了。”
“是宋开府发现,我只是奉命查证。你既然坦白陈情,不妨把话说清楚。但使真的情有可原,宋开府处,我自会据实相告,绝不会贸然加罪于尔等。”
既然承认了,罗生财自然本就是赌在杜士仪的态度上。于是听到这话,他把心一横,这才苦笑道:“说来恐怕杜拾遗不信,那权楚璧是以给女儿准备嫁妆为名向各家假贷的。权家是官宦,在京兆和河南都有不少地产,以此作为质押,我们想着有利可图,百八十贯自然不在话下,总共有百多人假贷于他,可谁知道他竟这样胆大包天!如今钱财损失倒在其次,若是说我们亦是相助他谋逆,那岂不是天大的冤枉?恳请杜拾遗体恤我等,对宋开府说查无此事,我等必定结草衔环相报!”
宋璟行事,心中无愧的人自然欢呼雀跃,可他们这种心中有鬼的实在怕得要死!那一位可是拿着金山银山去求,也决计打动不了的!
“借券真的全都烧了?”见罗生财连连点头,杜士仪却嘿然笑道,“倘若如此,你们反倒都脱不了干系,这因婚事而假贷便成了一面之词!而若是借券留存,宋开府明察秋毫,反而绝不会冤枉了你们!”
“啊……”
罗生财一下子目瞪口呆,等看到杜士仪离座而起,向杜思温拱了拱手,仿佛立时要走,他不禁把牙一咬,慌忙上前阻拦道:“别人我不敢担保,借券……权楚璧亲手写的借券我还留着!”
“好!”
杜士仪这才目不转睛地盯着罗生财,一字一句地说:“你带我去见名单上其余放贷的人。我可以以我的家名官声作为担保,只要你等所言实情,借券无误,在宋开府面前,我一定会据实禀报,为尔等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