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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想要的制书到了手,范承明的掣肘也暂时不用考虑,杜士仪却没有急功近利地立时开始轰轰烈烈地厘定田亩。他先行通知四境村正齐集成都城,而后又亲自去巡视了之前修建的万岁池和利人渠进展,甚至亲自过问了民夫的工钱和伙食问题,紧跟着便给出了一系列针对浮户隐户的安居政策。
根据益州大都督府核定的真实客户名单,登籍人为第一等,享受各种优免差役和推荐工作机会。今年前半年前往官府登籍者为第二等,半年之后登籍者为第三等。设官办牙侩,负责给贫不能自给的浮户登籍,介绍佣工及租佃等等事宜,若为佣工,抽取工钱十分之一,若为佃租,抽取交租之后的十分之一。第一等登籍人一概免除,第二等免除一半,第三等不免。若有一技之长者,优先推荐到各种需要的工坊,官府优奖。官府所有的官田荒地,依此前的规定招纳浮户耕种,第一等享有优先权。舟桥池渠等工事,每年建立用工指标……
林林总总十几条中,最后一条方才是震动成都四境的爆炸性消息。从今年开始,暂停新泽、安兴、陆村、张家村等城北十九村租调正税,只征收地税户税!即日开始确定户等,年底派差役时,以户等高低派役!尽管所载的地税标准,比从前的地税高出了一截,但不要交租调的消息,仍然让无地少地的居人贫民奔走相告。至于真正被触动利益的大户,看到崔家李家罗家吴家的免税田亩应税田亩数高高罗列在上,一时都为之息声。
“这是从上头开始动手?”
尽管四大家全都牵涉其中,不可谓利益不大,但李家和崔家对于那些来打探消息的人,无不顾左右而言他,实在被磨得受不住了,就滔滔不绝地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无非是遵守朝廷制令之类。
而他们这两家不动声色地把人悻悻打发走,吴家和罗家的反应就截然不同了。吴家以家主远行为由,谁来都不见,而罗家的家主罗德则三次去求见范承明都被拒之门外。再加上那么一份自家隐藏浮户隐户的名单就张贴在成都县廨门口,罗德在焦头烂额奔走了好几天之后,终于品尝到了李天络当初那种心力交瘁的滋味。
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问题在于成都就没有真正的名门,和朝中大人物的关系也不深!而一旦被人各个击破分化打击拉拢,日子就更难熬了。他甚至还不如溜之大吉的吴琦!
“家翁,崔家和李家都把帖子退回来了。”去那两家送信的从者见罗德一瞬间面色极为难看,深知家主难处的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别人让自己捎带的话,但最终还是如实说道,“不过,崔翁和李公都让人捎话说,还请家翁为上下着想,不要硬顶到底。地税虽不菲,可罗氏家大业大,并非承受不起,更何况……”
听到崔澹和李天绎这时候反而说起这种话了,罗德不禁气得七窍生烟:“更何况什么?他们一边避我如蛇蝎,一边还假惺惺劝我倒戈?没人引见我就突然倒戈,到时候杜十九郎闭门不纳,反而恶了范使君,我岂不是两头做恶人!硬顶我是顶不住,可我又不是不能学吴琦那家伙一走了之!”
这时候再走就着相了!
那从者心中嘀咕,面上却连忙恭恭敬敬地说道:“家翁,崔翁和李公的意思是,杜明府不是一味强压的人。家翁并非当初的李天络那般恶贯满盈,杜明府怎会赶尽杀绝?吴公虽然抽身而退,但这等避而不见的做法,聪明是聪明了,可谁会用他这等人?罗家若能做个表率,他们可以引荐家翁一笔大生意。”
“嗯?”
罗德闻言先是一愣,待想起李天绎和崔澹仿佛和那家突然就显露出了庞然大物身形的云山茶行搭上了关系,此前还听说开春之后就往北边走了什么大买卖,他不禁心中一动。每年要多交那样一笔地税,对罗家而言确实不算什么,他只是不甘心,更恼火丢人现眼,却不是肉痛。倘若真的能够换取实质性利益……
“你再走一趟那两家,他们不肯见我,至少也给我一个明白些的承诺,空口说白话可不行!”
而作为搅动起这么一场风云的杜士仪,此时此刻,他却正在县廨中,耐心教导者面前那个天才小萝莉学琵琶。这原本是一件赏心悦目,怡情怡性的美事,可一旁还坐着个十岁的小丫头,托着腮帮子老气横秋地打量他,那种滋味就很不好受了。想到杨銛把人送来后就逃之夭夭,想也知道对这另一个妹妹是何等头疼,他只得定了定神,没好气地问道:“杨三娘,你今天究竟是干什么来了?”
“当然是来见坊间传言英明神武的杜明府了。”杨玉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杜士仪,双手却依旧托着腮帮子,见玉奴有些不明白地看看她,又看看杜士仪,她方才皱了皱小鼻子说道,“听说杜明府被人批命说是克贵妻?长安城那些名门望族太胆小啦,这些话也信!要是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嫁了再说,那些命好的男人,难道二三十岁死媳妇的还少吗?”
杜士仪简直被小丫头这番大胆的话说得为之语塞。待见玉瑶笑眯眯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裙子款款走到他身前,尽管这只是个青涩得完全尚未长开的女童,但那种和年纪极度不相符的老成和大胆仍是扑面而来,他不得不再次重重咳嗽了一声:“杨三娘,你阿爷就是这么教你礼数的?”
“我阿爷才不管我们呢,他要是管,也不会把我们姊妹四个都丢在成都,自己带着那些女人去蜀州了!”杨玉瑶不屑地哼了一声,直言不讳地说道,“还不是嫌我们都是女儿,他就想生一个儿子出来!”
“阿姊!”玉奴尽管听不大明白三姊那些话,但见杜士仪脸色微妙,而阿姊那口气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她终于有些不安了,开口央求似的叫了一声,她便冲着杜士仪说道,“师傅,阿姊一直说话都是这样的,大姊怎么说她也不听!师傅不要怪她,玉奴给你赔罪!”
开了春,冬天粉团子似的玉奴,现如今也终于显出了雪肌玉肤,倒瞧不出那环肥燕瘦的丰腴来,只是小脸圆圆的,这会儿随着低头举手行礼而露在了照进屋子的阳光底下,显得越发晶莹。杜士仪原本就是做个样子吓吓杨玉瑶,哪里是真的要和乱说话的她一般计较,可该吓的没吓着,不该吓的却吓着了,他不禁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好了好了,杨三娘,你想干什么悉听尊便,但那些话若是再说一遍,我可立时轰你出去!”
迸出了一句让杨玉瑶撅起嘴的斥责,杜士仪这才收摄了精神,专心致志地教玉奴琵琶。等到他将那一首并不算难的新曲弹奏了一遍,看到小丫头打完拍子后,立时拿起曲谱,最初是认认真真边看边回忆,到最后曲谱放在了地上,她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上头做记录,他不禁暗自摇了摇头,一转头再去看杨玉瑶时,他却不由得有些意外。
本以为这些对杨玉瑶来说,应该是已经学过的无聊课程,必定会让她呵欠连天为之分神,甚至干脆自己回家去,可没想到的是,这个老成的丫头虽说东张西望很不老实,可却显然没挪动过。当发现他在审视她,她还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又托着腮帮子不动了。
直到他和玉奴一个教,一个学,整整耗去了一个多时辰,这一次的课程告一段落,杜士仪命人把姊妹俩送回家去,一上车,杨玉瑶方才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突然对玉奴问道:“玉奴,平时杜明府都是这么教你的?”
“没错。”玉奴诧异地挑了挑眉,不解地问道,“阿姊问这个干什么?”
“我还以为他会和你说些别的,没想到真的是学琵琶。”杨玉瑶的小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最终双手一合掌道,“这样,以后我也来一起学!”
“可是阿姊……阿姊不是学过了三年吗?这些应该全都学过了!”玉奴的脸上满是迷茫,却没想到杨玉瑶突然低下头,在她那粉嫩的脸颊上轻轻掐了一下,“玉奴,你还小,所以才不明白!”
比阿爷年纪小一半,官却做得比阿爷还大,而且京兆杜氏又是比河中杨氏更加显赫的名门望族,再加上那些蠢笨的长安名门,竟然还不知道赶紧把这么个贵婿收入囊中,既然如此,不如她就好好试试吧!她托钊哥带来的那些坊间传奇小说之中,不是老有这样的故事吗?
倘若杜士仪知道自己竟然被一个年方十岁的丫头惦记上了,必然会哭笑不得,但此时此刻,他唯一感慨的也就是杨家三娘人小鬼大而已。
把姊妹俩送走之后,他就召来了赤毕吩咐道:“你去一趟于陵则那里,问他究竟是打算请辞回东都养病,抑或等着我的参劾,还是有别的打算。正好尚书省吏部正在给成都选新的县尉,如果他不想干了,我可以请他们顺带连新的县丞也一并给我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