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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鱼庄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往发声处望去,就只见进来的是一个身穿青衫的中年人,虽是因为那鹰钩鼻而显得人有些阴骛,但此刻脸上带笑,倒是显得谦和阳光。此人虽是先问过后方才进来,但显然早已经认准了自己要找的人,到了杜士仪和裴宁卢聪王容这一桌之后方才站定了,再次打量了一番众人,他便面带恭敬地向杜士仪躬身道:“敢问可是益州杜侍御?”
“是我,”杜士仪不料想刚到鄂州才吃了一顿饭就被人找了上门,不禁心中微微一动。
“杜侍御安好。”青衫中年人连忙称呼了一声,这才对一旁身着白袍的裴宁行礼道,“裴御史。”
不但认识自己,而且还能认得出裴宁,杜士仪顿时心中有了大略猜测。果然,裴宁只是挑了挑眉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家主人可是鄂州宇文使君?”
“正是。”青衫中年人被人一语点破来历,却是依旧满脸堆笑,“宇文使君得知杜侍御和裴御史已经到了,立时差遣某前去迎候,不料到旅舍却晚了一步。好在那位店主知道二位的去向,某一路找来,总算是没有再扑空。不知道杜侍御和裴御史可有空,能否拨冗前往刺史署一会?”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此刻酒足饭饱心满意足,杜士仪也就欣然点了点头:“既是宇文使君如此盛情,我和裴御史这就去刺史署拜会。你带路吧。”
任务既然达成了,那青衫中年人登时大喜,连声答应后,却又立刻招手叫来了一旁早已目瞪口呆的伙计,随手把一袋子钱递了过去,这才恭恭敬敬退到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行人跟着此人出了这鱼庄,杜士仪突然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脚步,先看了一眼王容,旋即就对卢聪说道:“卢郎君,之前一路坐船,劳顿不小,你和杨郎君先带人回旅舍休息吧。”
卢聪倒不在意见不见这本州刺史,可听到杜士仪也留下了王容,他不禁略有古怪地又斜睨了对方一眼。而安排好了这些,杜士仪却又招手步示意陈宝儿过来,这才吩咐道:“宝儿,你随我和裴御史一起去。”
陈宝儿对杜士仪的吩咐素来是绝不打折扣,此刻立时问也不问一句地答应了。只有王容有些担忧地向杜士仪投去了关切的一睹,这才默不做声地点了点头。等到他们这一行分作两拨,一拨回旅舍,另一拨则是跟着那青衫中年人前往鄂州刺史署之后不多久,刚刚那鱼庄之内方才传来了一片惊叹声。
“益州杜侍御?莫非这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杜十九郎?”
“陈七你这下倒霉了,竟然说那清汤寡淡的茶汤不好喝!”
“呸,人家杜侍御才不会这么没度量,倒是你附庸风雅方才恶心人!”
食客们再次唇枪舌剑地玩笑惊叹,而之前服侍的伙计捧着钱袋呆呆地站在那儿,最后脑袋上却着了重重的一下。想要喝骂的他抬头一看是店主,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吞了回去。而那店主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后悔莫及地捶胸顿足了起来。
“早知道是这位名满天下的杜十九郎,就应该留下他的墨宝,这下可是错失良机了!”
出了里坊上了大街,那青衫中年人带着几个随从在前头领路开道,自然而然稍稍拉开了一段距离。而赤毕顺势策骑凑近了杜士仪马侧,低声说道:“郎君,之前正在吃饭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外头有人来了,但一直徘徊在外并未入内,看上去也不像有恶意,我就不曾禀报。他应是等到郎君一行人吃完了,这才进来相见通禀的。”
是吃饭的时候闯进来,还是吃完饭再进来邀请,这便体现出了仆人审时度势的素质。杜士仪听到这里,轻轻颔首的同时,心里亦是想起此前从江陵到鄂州的船上,裴宁对自己解说过的这位鄂州宇文刺史。
尽管宇文融几乎没有享受到太多门荫的恩泽,在科场上亦是无甚收获,入仕之后一步步从最低做起,但宇文家毕竟也是老牌士族,鄂州刺史宇文统便是明经及第,年方四十官守一方,为人精明善辩,算得上是前途无量了。倘若不是宇文融横空出世的风头绝无仅有,他方才是宇文家族的中坚人物。此人入仕十五年为官九任,正是官运亨通人士的典型。
而踏入鄂州刺史署,真正见到宇文统的时候,杜士仪便生出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尽管他和宇文统确实是第一次相见,可对方和宇文融酷似的面相,如出一辙的待人接物,甚至就连笑起来都有些神似,几乎让他觉得两人并不是从祖兄弟,而是嫡亲兄弟。而宇文统仿佛也知道这一层,寒暄过后就笑着说道:“听说杜侍御和我家兄长相交莫逆,故而我也就唐突相请了。实在是杜侍御名扬四海,城门守卒看到过所之后,便到了刺史署报信。”
天下同名同姓者不知凡几,更何况城门守卒每日要放进放出的人往往数百上千,等闲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那份看似平凡的过所,所以,听到这番解说,杜士仪哪里不知道宇文统这人的统御力有一套,其下属的执行力同样也有一套。既然来了,他自然不会计较这些,笑了笑连消带打,很快就把这一茬带了过去。而在招呼裴宁时,宇文统也并未表现出任何的疏远,仿佛根本不知道或是不在意其人是张说友人裴漼的族弟。
然而,见陈宝儿趋前行礼口称宇文使君时,宇文统的脸上方才露出了更真挚的笑意:“早就听我那兄长说,杜侍御在蜀中时收了一个得意弟子,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却没有什么见面礼,正好得人送了一卷魏晋碑帖的拓本,就送了给他临帖习字吧!”
说到这里,一旁就有仆役用托盘送了一卷书来。陈宝儿有些惶恐地看了杜士仪一眼,见师长点头,他方才赶紧道谢收下。及至杜士仪和裴宁先后落座,他少不得跟到了杜士仪身侧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直,耳朵却在仔细听着宇文统的话。
宇文统先是满脸春风地说了些朝中自从张说下台后的气象,宇文融如何如何受天子重用等等,这才渐渐把话题拐到了茶引司的事情上。
“之前兄长来信给我时,说起茶引司时,还啧啧赞叹不已。这等财计大事,杜侍御年方弱冠,却能够高瞻远瞩地想到,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更难得的是此法并非将茶收归官卖,而是印制茶引,相当于只税商人,不伤农人之利,着实一举两得……”
一口气称赞了这种新鲜的茶政好些话,宇文统这才词锋一转道:“只是此前朝中张相国等等因循守旧不肯变通,兼且只为反对而反对,幸好圣人明察秋毫,兄长又一力支持,此事总算是得以推行。不过,如今天下种茶之地,所涉不过三四道,几十州,不少州甚至所产甚微,于国用来说虽不能说轻微,可短时间内也难能达到一个相当的高度。倒是宋开府此前提过的,以两税代替租庸调之制,若是真的能够做好了,那才是利国利民的大道!”
裴宁也好,杜士仪也好,今日刚到鄂州就被宇文统请到这里,都以为对方是要谈茶政的,却不料这位鄂州刺史竟然兜兜转转,把话题转到了两税上!想当初杜士仪从裴宁那里得到了制令时,心中便很清楚,相比所涉太广,极有可能会引起很大反弹的两税法改革相比,天子显然更属意见效快的茶引法,所以,他身上两税使的使职固然还在,可制令上却先让他理清剑南道和江南淮南茶政,这轻重缓急可见一斑!
“宇文使君说的是。”
裴宁用一句泛泛而谈的首肯,算是回答了宇文统这一番滔滔不绝的大论,而杜士仪则没吭声,宇文统却并不气馁,接下来又用宇文融当初临危受命括田括户作为实例,对杜士仪描绘了一番倘若他愿意挑大梁主理两税事宜的美好前景——其中不乏宇文融发动上下广泛支持,甚至稍有成绩就步步高升等等。尤其是发现杜士仪露出了沉吟之色时,宇文统的游说就更卖力了,甚至抛出了一个不小的砝码。
“我知道杜侍御此来是为了茶引之事,不瞒你说,自从得了我家兄长急信,我就已经开始筹备了。鄂州境内的茶园不多,总共也只有不到两千亩,所以,我已经在麾下抽出了几个精干的人去访查了各家商户,茶引利弊已经对他们说明白了,他们全都满口答应,只要鄂州茶引司一建,便绝不敢私下与茶户市茶,所以,杜侍御只消挑好此地茶引司的人,此事就办成了。”
听到这里,杜士仪哪里还不知道对方这种赤裸裸的示好,是让他好好考虑刚刚的提议,当即笑道:“实在是有劳宇文使君了。所言之事我定会好好斟酌,不负宇文户部这一番好意!”
“都是自己人,杜侍御何必客气?”宇文统脸上笑意更深了,仿佛额头那深深的横纹都舒展了开来,“倒是鄂州颇有名胜,如吴王楼等等俱是历史久远,来日我亲自带杜侍御和裴御史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