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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宁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见了裴舒同,在书斋中还没说上几句话,竟然就会发生这么一件事。见面前那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一下子面色大变,刚刚的淡定自若完全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呆滞木然,甚至连发号施令都忘了,他不禁眉头大皱,却又不好越俎代庖,见一旁书案上恰有一块镇纸,他就起身上去拿起那镇纸重重一拍,下一刻,他就看到裴舒同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人怎样了?可救上来了?大夫呢?”
面对主人这连珠炮似的问题,那仆役缩了缩脑袋,这才不安地说道:“已经救上来了,只是这天寒地冻,小郎君牙齿打颤浑身发抖,身上不少地方都现出了青紫,大夫也已经去请了……”
“混账,混蛋!”
裴舒同已经是气得语无伦次了,他也没注意刚刚是裴宁出声叫醒了自己,慌忙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赶。可出门的时候,他一不留神被那又高又窄的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不由自主就往前扑去,若不是身后一人猛地伸来了援手,他险些踉跄倒地。饶是如此,他仍是不免单膝跪在地上磕痛了膝盖,待回过头来方才发现是今日初见的裴宁。使劲吸了一口气的他正想道一声谢,却只听裴宁开口说出了一句让他喜出望外的话。
“我年少时跟着嵩阳观的孙太冲道人学过医术,若大夫一时半会没来,不妨让我先给令郎紧急医治一下。”
“好……好好好!”
裴舒同连连点头,失态得一把拽起裴宁就慌忙往前赶去。当他终于来到了一间寝堂的时候,就只听里头只传来了嘤嘤哭声,那一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若非旁边还有一只有力的手搀扶着自己,他险些栽倒在地。
还是裴宁见势不妙,干脆直接将其拖了进去,这才看到里间长榻上正躺着一个小童,抽泣的除了侍女之外,还有一个年约双十衣着华贵的妙龄女郎。他原以为那是裴舒同的女儿,却不想对方一见到他们就疾步冲了过来,悲声泣道:“裴郎,都是我不小心,没看住大郎……”
见裴舒同听到这个噩耗,僵立在那儿动弹不得,裴宁也懒得在这儿耽误工夫,快步过去到榻边一看,见小童裹着厚厚的锦毯,嘴唇已经青乌一片,再探鼻息和颈部脉搏时,已经极其微弱。面对这般情景,他又捏开孩子的嘴看了看,继而头也不抬地问道:“可已经催吐出了腹中呛的水?”
这寝堂中没人知道他是谁,一时竟是无人回答。这时候,眉头紧皱的裴宁干脆也不问了,一掀被子把人抱起,右手提腰,左手扶头,将孩子的腹部顶在自己膝盖上,不过片刻,就只听孩子哇地一声,地上须臾就吐出了一些存水和污物。裴宁看也不看四周围那些呆若木鸡的人,将其孩子重新用毯子裹紧,试过鼻息之后,复又在其胸口揉按了好一会儿,这才冷冷说道:“拿铜脚婆来!”
此时此刻,刚刚完全乱了方寸的裴舒同已经醒悟了过来,见满屋子的人都在呆呆看着,他不禁怒不可遏地叫道:“都聋了吗?快去取!”
见家中主人如此喝问,一屋子的婢女们方才如梦初醒,有的去找热水,有的去拿铜脚婆。而裴舒同则是快步上前,眼看着裴宁伸手搓热之后,又从锦毯下依次小心翼翼揉搓孩子的胳膊和腿,等忙活了好一阵子之后,又伸手去试孩子的脉搏,甚至拨开眼睑查看,方才接过铜脚婆放在了锦毯之下,却又吩咐人取了炭盆来,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裴御史,大郎他……”
“骤然落水救了上来,就得先把腹中残水倾吐干净,这是最起码的,若不是来得还及时,就算有救也要被耽误了!”裴宁见孩子嘴唇上的乌紫已经比起初好多了,气息虽则微弱,但渐渐平稳,他这才站起身来,“如今已经暂保无恙,但大冷天在水里泡了一回,是否会染上风寒却不好说,大夫还没来?”
直到这时候,刚刚那双十女郎方才讷讷说道:“已经派人去请了,只不过恐怕没那么快。”
裴舒同只听到裴宁说儿子无恙,这下子不禁蹬蹬蹬连退了三步,双腿已经完全软了。他陡然之间惊醒过来,慌忙复又上前对裴宁深深一揖,声音中已经是带出了几分哽咽:“今日若不是裴御史来此,我家大郎定无幸理!那是我和亡妻唯一的骨血,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她?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请裴御史受我一拜!”
刚刚裴宁和裴舒同在书斋中一番谈话,只觉得这位同姓族人极其精明干练,可此刻褪去那层外衣,露出了为人父亲的那一面,他反倒觉得对方可亲了些,素来冷冰冰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他伸手把裴舒同搀扶了起来,这才说道:“我看孩子也已经八九岁了,何至于还这么不小心?”
裴舒同蠕动了一下嘴唇,目光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年轻妻子,又扫了一眼那些同样低头垂手的婢女,那些话语最终变成了一声苦笑。他低头看了一眼依旧昏睡不醒的儿子,好半晌才沉声说道:“把大郎挪去我的书斋,我要亲自看护他。裴御史,能否再偏劳一二?”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裴宁怎会还看不出其中另有玄虚,当即点头答应了。眼看着裴舒同从外间叫了人进来,小心翼翼地直接将那长榻移出了寝堂,继而又簇拥着往书斋而去,裴宁在随着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刚刚那女郎一眼,只见对方那明艳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了几许愤恨,却在发现他审视的目光后,慌忙又挤出了一丝笑容。
那一刻,年少时便早已洞察世事的他便知道,这座宅子中同样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私。
等到寝堂前厚厚的毡毯帘子完全落下,那双十女郎终于忍不住跌坐了下来,面色一下子苍白无比。一旁的乳媪慌忙打手势把婢女都遣开了去,这才轻声安慰道:“娘子不用忧心,郎主想来也是因为爱子突然出事,故而把人放在身边亲自看护……”
“这些废话就不要说了!”尽管声音低沉,但那女郎仍是流露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怨气。她倏然抬起头死死盯着自己的乳媪,一字一句地说道,“是你说万无一失,结果呢?刚刚裴郎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他分明动了疑心。还有那个救人的……裴御史?这个裴御史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有,你听清楚了没有,他是御史,是朝廷官员,不是阿猫阿狗!要是有什么万一……”
“没有万一,没有万一!”
乳媪也被这番话说得心惊肉跳,赶紧按着女郎的肩膀苦苦劝道:“娘子,大郎母家已经没人了,郎主平日对他也不过如此,谁知道今天竟然会突然这般急怒!至于那位裴御史,极可能只是正好上家里来的客人,救人固然是本能,可怎会轻易管家务事?退一万步说,娘子又不是孤身一人,你后头是整个顾氏,是整个吴郡顾氏!这苏州的顾姓族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更何况您两位叔父都在朝为官,郎主要把家业维持下去,怎能没有顾氏的支持?他不会追究,也不敢追究,更何况,娘子如今可是有妊在身,那也是郎主的嫡子!”
听到这里,顾八娘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伸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小腹。
她也不想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可若是她生下的也是儿子,前头裴舒同元配留下的嫡长子就是最大的障碍,而且只要除掉了那个孩子,就可以把裴舒同牢牢绑在顾氏这条船上,家中父兄肯定也乐见其成。
到时候只要再联接上襄阳裴氏,甚至于南来吴裴,抑或者西眷裴这些更高一层的裴氏中人,自从祖父顾琮去世之后,就大不如前的吴郡顾氏,就能借着这门姻亲再进一步。只要两三代人互结姻亲,就可以多上一门强援。而她的儿子能够继承这庞大的家业,还有顾氏相助,将来一定能够前途无可限量。
最最重要的是,她一直觉得,裴舒同对她很好,百依百顺,却对这个元配留下的嫡长子不过尔尔,谁知道他其实竟是这般着紧!怎么办,此事她需不曾和家里人商量过,如今到了这局面,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她不禁越发惶急。可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外间传来了又一个声音:“娘子,外间有一位杜郎君,说是来见郎主,郎主已经亲自迎出去了。”
顾八娘粗粗读过经史,外间的事却不甚了然,但丈夫亲自出迎代表什么,她还是知道的。瞥了一眼旁边的乳媪,她就沉声说道:“吴娘,你去探问探问,裴郎见的那位裴御史到底是何许人,这位杜郎君又是何许人!”
裴舒同把杜士仪迎进了书斋时,又忍不住向长榻上的儿子瞅了一眼。足足这好一会儿,大夫依旧未到,他的心里怎会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可他这家业能够创立起来,顾氏之助至关重要,而妻子病故后顾氏主动提出将族长幼女嫁给他,他心里不是没有感激的。可这几年来,顾八娘的性子他看在眼里,伤在心里,甚至于如今连他的儿子都险些遭人荼毒,他若是再继续忍下去,安知他的家业有朝一日不会全都姓了顾?
倘若说原本得知裴宁来时,他心中还只是在挣扎,那此时此刻,他就终于下定了决心。反身见杜士仪和裴宁正在互相交谈,他突然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杜侍御,裴御史,在下想请你们做个见证。在下打算变卖所有苏州产业,南归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