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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把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理由在韩休面前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也只有杜士仪这一个。须知韩休威严之重不逊色于宋璟,只是他素来较为低调,可那些在他下头做过事的官员属吏,全都不敢小觑了他。只看之前给韩休打下手的那个中书舍人病了的时候,别人全都不肯去当那个顶缸的,这就已经显而易见了。
“跑官……好你个杜君礼,这种事既然也被你创出新鲜的名词了!”韩休怒极反笑,一拍桌子便怒喝道,“你把我韩休看成了什么人!”
外头因杜士仪的缘故而踏进韩宅的赤毕听到这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不禁吓了一跳,暗想杜士仪倘若真的把韩休给惹恼了,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然而,面对韩休的怒气,杜士仪依旧不慌不忙地欠了欠身道:“韩左丞还请暂时息怒,所谓跑官,我自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想来韩左丞应该已经知道了,裴相国去世之后,因为此前的门下省过官榜之事,物议不断,甚至门下主事阎麟之也因此坐流岭南。而裴相国昔日在门下省拔擢任用之人,以及御史台的一些御史,也因此遭了池鱼之殃,不日恐怕就要坐贬左迁。虽则是裴相国拔擢之人未免良莠不齐,可并非人人有大过,所以,我知道韩左丞素来公允,就……”
“停,你先给我打住!”
韩休终于微微色变,打断了杜士仪的话之后,他盯着这年轻中书舍人的双目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问道:“萧相国的打算,我也听说了,可是,杜君礼,萧相国可是待你如心腹肱股,你竟然会为了裴相国任用之人说话?”
“韩左丞,我也不瞒你说,我只是不忍因人废事,更何况,裴相国任用的人,未必都是一己之私。萧相国将此事交给了我和裴侍郎,令我等罗列这些人的罪名,其中有庸碌之辈,也有劣迹斑斑之辈,自该革退出去,但也有可堪任用的人才。可我试探过萧相国的心意,他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一定要把这些人都赶出京去,我也无可奈何。所以,思来想去,我只有厚颜来求韩左丞了。”
这时候,韩休终于明白了杜士仪所谓跑官的真意。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你交游广阔,上至宰辅,下旨至公卿贵戚,无不兜得转,为何却来转托我出面?”
“若非广平郡公已然致仕隐退再不问世事,若非源翁已然撒手人寰,我自是还有求恳之处,但如今放眼满朝,在这种事情上能够据理力争的,就只有韩左丞你一个了。而且……”杜士仪顿了一顿,用平淡的语气捅出了最重要的一个事实,“而且闻听陛下明日将下诏,将拜韩左丞为黄门侍郎,同平章事!”
韩休登时遽然色变。能够拜相的,大多都是尚书左右丞以及六部尚书侍郎这一层的高官,当然也有在外官任上因军功彪炳而拜相的,如萧嵩和张说都是因此最终登顶。如今满朝官员中,他虽说资历足够,可要说人望却绝不是众望所归,如李暠的德高望重,张九龄的文采斐然,裴耀卿的精擅财计,李林甫的精明能干……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比他希望更大,怎么会最终荣登宰相之位的却是他?
“你……”
“韩左丞不要问我是从哪里听来的。”杜士仪并没有因此而改变自己的称呼,举手一揖后便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只知道,是萧相国引荐的韩左丞。”
相比自己即将拜相,这是一个让韩休更加错愕的答案。萧嵩举荐了他?要知道他和萧嵩基本上是半点交情都没有,萧嵩为什么要举荐他?
至于萧嵩本打算引荐王丘,王丘却举荐了韩休这种事,杜士仪就不打算多说了。横竖他这次违逆萧嵩的意思,甚至拿这批人还有别的打算,确实有些对不起这位对他还不错的宰相,所以,只能在其他地方弥补弥补。比如说,好歹让韩休知道,萧嵩还是对其有引荐之恩的。
所以,趁着韩休正处于心乱如麻的状况,他就入情入理地说道:“韩左丞即便拜相,无论资历人望,总要稍逊萧相国一筹,故而这些人事,我并不是说,想请韩左丞就此和萧相国打擂台。所谓革退外放,既有出为御史,也有放诸州县佐官,更有远放黔中岭南等等恶地。我想求韩左丞的,是把这些人放在能够让他们展才的地方。比如这唐明,乃是精擅律例的法吏,裴相国却把人引为左拾遗……”
杜士仪侃侃而谈,把张兴和鲜于仲通接触过之后遴选出来的那六个人中的四个仔仔细细对韩休解说了一遍,见这位即将新鲜出炉的新晋宰相为之动容,他便知道,自己苦苦等待的这个机会,如今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君礼,我以前只道是你文采卓著,兼且做事兢兢业业,在外任又卓然有功,却没想到你竟不但缜密,而且深谋远虑,更难得的是能够体恤别人。”韩休终于露出了动容之色,给予杜士仪的更是少有的正面评价。他突然身体前倾,用双手支撑着低矮的案桌,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可知道,今日你对我所言若是传到了萧相国耳中,会如何?”
“就算法不传六耳,我也对不住萧相国的倚重信赖。”杜士仪坦然一摊手,这才苦笑道,“而且,朝中倾轧,都是我所不愿看到的,二月里听闻金城公主请于赤岭立碑,分大唐与吐蕃边界,朝中尚未定何人前往鄯州主持此事,我愿请缨前往。”
韩休顿时怔住了。尽管他颇为敬服杜士仪竟敢这样在背地里援救萧嵩下死力要撸掉的人,可杜士仪深受萧嵩信赖,此举无异于在背后捅刀子。可是,当杜士仪表明心迹,竟然因此而愿意前往鄯州主持和吐蕃的和议,他不由得再次改变了自己对杜士仪的看法。
“君礼你这又是何苦?中书舍人知制诰,不知道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即的,你却……”见杜士仪毫不动容,韩休只得叹气道,“你今日所言之事,我必定尽力,但你要前往鄯州的事还是先好好考虑才是,千万别意气用事!”
当杜士仪从韩休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时近傍晚了。赤毕牵了马出来,他正要上马,却只见不远处三五骑人策马缓驰过来,头前那人一身大红官袍,格外显眼。一眼认出那是李林甫,他微微一怔,随即便上马迎了上前。
“是李十郎啊,这么巧。”
李林甫看到杜士仪竟然会出现在这里,面上瞬间堆笑,心里却是惊疑不定。杜士仪算得上是交游广阔,这他是知道的,就连自己的表弟姜度,当今天子的表弟窦锷,和杜士仪也交情匪浅,可杜士仪和韩休竟然会有交情,这他就几乎没听说过了。要是平常也就罢了,偏偏在今天这种要命的关口,他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我也是一时有些事要来拜访韩左丞,未知君礼你是刚到,还是……”
“我已经见过韩左丞,这会儿正要回去。”杜士仪见李林甫脸上带笑,眼神却有些闪烁,他也无意继续再与其虚与委蛇,当即笑着说道,“时候不早,再过不多久,就该敲响闭门鼓开始夜禁了,我也该回去了。”
“好好,去年年末到现在,忙得我简直倒仰,下次再约个时候好好聚一聚。”李林甫笑吟吟地定下了一个没有时间地点的邀约,见杜士仪欣然点头后,拱了拱手后就带着随从离去,他方才压下心头的疑虑,命人前去叩门。
等到出了常乐坊之后,杜士仪方才忍不住哧笑了一声。身后的赤毕连忙驱马上前了一步,因笑道:“郎主之前可吓死我了,听到韩左丞那大嗓门嚷嚷的声音,我还以为里头在吵架,可是捏着一把汗,没想到最终韩左丞竟然还要亲自送郎主出门,却被郎主回绝了。”
“不管是论官阶论资历论年纪,若真的让韩左丞送我出门被李十郎看见了,那可大没意思,让他慢慢去猜吧!”
“对了,郎主今日回来之后便立时出门,我也忘了禀报。之前派去岭南找张审素两个儿子的丁义已经回来了,据他二人所言,张审素二子已经不在岭南之地,疑似已经潜逃。丁义为人精细,特意在岭南寻访了数月,最终一无所得,只能回来了。”
杜士仪之前狠狠坑了杨万顷一把,把此人赶出了御史台,此刻听到自己千里迢迢派到岭南去访求张审素二子,想要查清楚当年旧事的人竟是一无所获地回来,而且还带来了那两个孩子已经销声匿迹的消息,他不禁眉头紧皱。沉默了良久,他才轻叹一声道:“希望他们听说杨万顷被贬之事后,能够到长安来申诉。又或者他们离开岭南后,找个僻静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对了,此事岭南那边就没有呈报朝廷?”
“不少人都知道张审素是被冤,故而对其二子心存怜悯的人本来就不少,当地主官也隐匿了此事不曾呈报。”
“这还真是是非自有公道。”
原本说动韩休再加上表明心迹而带来的好心情,被这样一个消息一冲,以至于当杜士仪回到宣阳坊自家门前的时候,竟有些意兴阑珊。然而须臾,一个快步冲出来的小人儿就嚷嚷出了一句让他惊喜不已的话。
“阿爷,阿爷,阿娘和妹妹明天就能到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