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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哀服,焚香祭拜。
开元观中,当王容在金仙公主灵位前拜祭之后,忍不住伏在蒲团上饮泣了起来。一想到当初师尊和司马承祯玉真公主玉奴一块到云州的时候,还身体康健谈笑宛然,可如今时隔六年自己归来时,所见却只有冰冷的灵位。尤其想到当初自己成婚时,金仙公主和司马承祯及玉真公主奔前走后,为了促成他们夫妻俩的姻缘不遗余力,可她甚至未曾报答师尊万一,便再也见不着这位长辈了,她更是悲恸欲绝。
“玉曜,起来吧。若是阿姊见到你这样子,肯定也不忍心的。”玉真公主看了一眼一身白衣的杜士仪,想着他今天能够不顾人言,亲自带着妻子和儿女来到这开元观拜祭,她看着那天子亲书的灵位,心中忍不住闪过了一个大不敬的念头。
兴许,如果是阿姊泉下有知,大概更愿意让杜士仪来写那灵位吧!好在阿姊的神道碑是杜士仪亲手拟的,到时候再由她亲书,也可聊慰逝者在天之灵了。
杜士仪上前去扶起了王容,又递上了一块手帕。见妻子眼睛红肿,而玉真公主手中抱着的方才不满周岁的杜仙蕙,正好奇地看着这陌生的地方,他不禁再次对着金仙公主的灵位深深一揖。等他来到玉真公主面前,见她抱着小小的孩子又是稀罕又是欣慰,他便开口说道:“观主近来可有玉奴的消息?”
“她倒是隔些日子就会给我写一封信,可上头尽写一些她很好,让我不要担心的话,甚至还送来过一本她手抄的道德经。这孩子素来天真烂漫,父亲去世恐怕打击不小。她没有嫡亲兄弟,只有两个阿姊一个妹妹,如今寄居在洛阳的叔父杨玄珪家。我打算等她服满之后,便接了她过来住。叔父到底不是嫡亲父亲,万一做主给她选了一门乱七八糟的婚事,那不是糟蹋了人?没道理阿姊和我给玉曜找了你这个最好的夫婿,却让太真所托非人。”
“所幸有观主一再帮忙,这孩子才不至于被我连累了。”杜士仪这话才刚出口,就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给紧紧握住了。侧头见是妻子,他的下半截话不禁断在了嘴中。
“你老是说自己连累别人,怎知若没有你,别人就一定会过得更好?我若没有你,兴许仍在搪塞各方觊觎王家财产之徒,也不会拜入师尊门下;玉奴若没有你,她的阿爷不过一郁郁不得志的小官,而且未必如今就一定还在世,而她也不会拜入无上真师叔门下。我虽不信佛,可佛家一个缘字着实绝妙。缘起缘落,缘生缘灭,都是彼此的缘分,若是再退回当年太原飞龙阁上,我一定会去主动邀约你。”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王容,脸上赫然流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慑人神采,杜士仪不由得看呆了。而这时候,两人面前的玉真公主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阿姊在天之灵,听到你们小两口在她灵位前说这种情话,一定会和我现在一样,高兴得笑出来!”说到这里,玉真公主便将手中的杜仙蕙递还给了王容,这才依旧带着笑容下了逐客令,“好了,你们今天能来拜祭阿姊,我虽然高兴得很,但也不用停留太久了,免得回头被人说闲话。阿兄还特意告诫过我,我可不想回头又被他耳提面命。”
杜士仪自然听出了玉真公主这听似玩笑话背后的深意,他沉默片刻片刻便轻声说道:“能有幸和观主相识相知相得,我之幸事。今裴相国去世,韩相国入主门下省,我今日已经上书自动请缨,请前往鄯州,主持大唐与吐蕃赤岭立碑事。”
“什么?”玉真公主顿时大吃一惊,竟是失声惊呼道,“你疯了?好好的中书舍人知制诰不当,却要去那种地方?虽说如今吐蕃人屡屡兵败,不及我大唐强盛,可万一他们玩个花招,那时候岂非羊入虎口?萧嵩分明极其器重你,你留在朝中不日即可超迁侍郎,到时候拜相亦是指日可待……”
“观主,除却和当年的太平公主有私因而拜相的崔湜,我大唐哪里还找得出年不满四十而拜相的?”
此话一出,玉真公主登时沉默了。没错,就算杜士仪如今已经是中书舍人,看似距离相位只有两三步远,可这两三步却铁定要耗费杜士仪十年时光。大家可以接受年不满三十的中书舍人,可要接受年不满四十的宰相,那是决计不可能的,就连天子也要考虑各种因素。身在长安就代表着有各式各样的倾轧角力,杜士仪如今固然看似游刃有余,可把有限的精力放在这种事情上,他分明是已经厌倦了!
想到这里,玉真公主便看向了王容:“玉曜,你就看着君礼一意孤行?”
王容听出玉真公主的口气仿佛有所松动,当即微微笑了起来:“无上真师叔,杜郎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虽然长安是我的故乡,可是,有他,有儿女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乡。所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听他的。”
“你呀,想当初好一个任事自主的女子,如今竟然什么都听他的!”
嗔怪归嗔怪,可玉真公主还是无奈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若只是去鄯州主持赤岭立碑事,不过数月就能回来,可你应该不满足于如此吧?”
“知我者,观主也。”杜士仪见玉真公主没好气地飞来一个白眼,他便轻描淡写地说道,“机会是要主动出击的。”
代裴光庭为相的人竟然是尚书左丞韩休,这出乎很多人意料。李林甫在裴光庭去世之后不是没动过那等心思,可是,他和裴光庭交往太密,萧嵩当然不会容忍他有机会收拢裴光庭旧部,更何况吏部此前还捅过些篓子,因而他不敢通过武惠妃给天子吹枕头风,只能通过这位在后宫中几乎等同于皇后的宠妃以及高力士,刺探谁会代裴光庭入主门下省的消息。可当他终于打探到讯息而赶往韩休家里的时候,不意想韩休竟然已经知道此事,他自然明白这是给杜士仪抢了先。
他本以为杜士仪是借机向韩休示好,从而有所图谋,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就在韩休拜相数日之后,当天子在朝会上提及派员前往鄯州,主持赤岭立碑事时,杜士仪竟然在当天上书自动请缨。别说他看不透这一举动了,消息一经传出,竟是满朝为之哗然。
放着好好的中书舍人知制诰不当,竟然愿意主动去主持那种事?历来虽有不少朝官因为建言边事,甚至主动出使吐蕃突厥,从而获取政治上的资本,回朝之后升官进爵,可杜士仪已经名声煊赫,用不着再这么镀金了!
这其中,最不明白杜士仪为何会做出此等选择的,不是别人,正是中书令萧嵩。他已经受够了裴光庭,再加上李元纮和杜暹相争多年,最后双双罢相的前车之鉴尚在,若不是裴光庭突然病卒,他很难想象他们两人是否也会落得李元纮和杜暹的下场。故而此次天子竟然征询他何人可拜相,他斟酌来斟酌去方才选择了王丘,可王丘那个老实的糊涂蛋竟然还不愿意,却对他推荐了韩休。
想想韩休这许多年也没什么知己僚友,性子虽孤直,可这样的人天子反而容得下,他就顺势举荐,果然李隆基同样一眼就相中了韩休。可即便如此,他也希望自己能多几个臂助,谁想杜士仪竟然主动请缨要前往鄯州!
杜士仪在中书省时虽然常常进出萧嵩的直房,但萧嵩位于布政坊的私宅,他却还是第一次来。萧嵩乃是初唐宰相萧瑀的曾侄孙,其父萧灌的仕途平平,最高也不过只当到渝州长史,早在永淳元年就去世了,而及至萧嵩拜相,其父萧灌追封吏部尚书,其母韦氏追赠魏郡夫人,这座萧氏旧宅也赫然经过一番改造,如今门前列戟,车水马龙,赫然是长安城中首屈一指的名门。
今天他第一次登门,被引进萧嵩的书斋后,就被萧嵩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责问了起来。
“君礼啊君礼,你这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算你不想继续为中书舍人,被张子寿压一头,转任御史台御史中丞也并无不可!”
“萧相国,实在是因为你此前交托我和裴侍郎的事,我思来想去于心不安。”杜士仪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就一言点出了正题,见萧嵩遽然色变,他就沉声说道,“裴相国昔日任用之人,确有昏聩无能之辈,但也有二三有用之人。而今萧相国在裴相国刚刚故世之际,就罗织罪名将这些人全数驱逐出京,外人将如何评判于萧相国?不说嫉贤妒能,至少也会说,那是泄愤!”
“够了!”
萧嵩的这一声大喝,并没有吓退杜士仪。他平静地直视着萧嵩流露出森然怒意的眼睛,诚恳地说道:“因此,与其鸡蛋里挑骨头,挑他们的旧日过错一并左迁,不如以我主持赤岭立碑事为名,将左拾遗唐明,侍御史苗晋卿,以及另两个裴相国任用过的门下主事一并带出去,届时事已毕则与我一道就地委外官。当年圣人曾经以山东旱灾,选台阁名臣为刺史,出中书侍郎崔沔,黄门侍郎王丘等十五人。如今关中水灾谷贵,朝堂甚至又有迁回东都洛阳之议,相国若要左迁裴相国昔日拔擢之人,即先由我出外,如此相国令名自然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