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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说动了阿布思,杜士仪便派陈宝儿为使者去见葛逻禄俟斤聂赫留。
数年前阎洪达井三方会谈,陈宝儿并未露过面,所以,死了的乌苏米施可汗以及现在还在的阿布思和乙李啜拔认识他,聂赫留却不认识他。他只知道,这位是杜士仪刚刚到任后奏请的安北大都护府陈司马,因此借病见客时,表现得谦逊而又恭敬。当对方代杜士仪提出请封王爵时,他踌躇片刻就答应了。
如果是从前,大唐册封的王爵不过一个名号,年纪一大把的聂赫留可以无所谓。可如今突厥已经覆灭,大唐竟然以新主之姿进驻漠北,他既已经决定避其锋芒,再加上老早就上书臣服,那么杜士仪的提议就没有什么不可接受了。
而发现这位第一次见的安北大都护府陈司马年纪轻轻,他便有意出言试探,当得知杜士仪一上任就去过仆固部的领地,而入主突厥牙帐后,回纥的骨力裴罗也只是遣使道贺,未曾亲至,他就知道,杜士仪还远远谈不上掌控了局面。可陈宝儿启程回去不数日,杜士仪奏请同罗部俟斤阿布思为安西大都护府副大都护的消息,便以惊人的速度送到了他这里。直到这一刻,聂赫留方才意识到被之前那个年轻的司马摆了一道。
“他提了仆固,说了回纥,却略过阿布思那个莽汉不提,我还以为那杜士仪轻视同罗,没想到他其实却看重阿布思!想来也是,同罗的骑兵在铁勒九姓中,素来是最锋利的矛头,而阿布思的脾气是最好骗的,我还以为杜士仪会因为昔日那点关系,首先从乙李啜拔打开突破口,是我失算了!”
聂赫留还只是觉得失算,并未有太大的反应,可回纥上下却是好一场轩然大波。葛逻禄因为杜士仪的到来,主动退缩往西发展,骨力裴罗趁机大肆吞并拔悉密故地,将回纥内九姓变成了十姓,号称回纥十部,一心先巩固地盘,可在部属们看来,如果真的要选人充当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首先也该是回纥,怎么轮得到同罗酋长阿布思那种粗人。
骨力裴罗这两年身体渐渐不如从前,因此很多事情只是布置下去,具体执行都不再事无巨细过问。此时他正沉吟这个消息的时候,亲自前来禀报此事的长子磨延啜便低声说道:“阿父,因为听到人报说,安北大都护府陈司马去葛逻禄传信后经过我回纥之地,叔父因为心中有气,带着军将领兵前往拦截质问了。”
此话一出,骨力裴罗顿时又惊又怒,拍案而起道:“缘何不早些报我?”
磨延啜深知骨力裴罗素来最信任吐迷突这个弟弟,就连其人冲动易怒莽撞,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容了。此刻在父亲的目光逼视下,他连忙解释道:“叔父吩咐过左近,如果谁敢偷偷禀报阿父,那回头就杀了谁!我也是刚刚方才得知此事……”
“这个家伙,我怎么就有他这么一个弟弟!”骨力裴罗当机立断,立时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传令下去,立时备马,我要亲自带人去追回吐迷突!”
磨延啜知道父亲说一不二的性子,不敢规劝,连忙急急忙忙去准备了。等到备办好了一切,见骨力裴罗披上大氅出来,竟是一如从前一般矫健地登上坐骑,他正要上马随行,却被父亲用马鞭指了一指。
“王帐不能无人,你是我最年长的儿子,给我留下好好镇守!”
磨延啜连忙应命,等到眼看着父亲策马扬鞭带着大队兵马离去,轻轻舒了一口气的他方才转身,对左右心腹连番下令,等回到自己的营帐后,他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冷笑。虽说骨力裴罗从来都没有流露出立弟不立子的态度,可回纥与突厥一样,都是实力为尊,如果实力不够,就算继立为可汗,仍然有可能如登利一般成为笑话,甚至有可能如同当年汗位都没坐稳,就被毗伽可汗以及阙特勤杀了的默啜可汗之子一样。
如果吐迷突还是如同从前那样受父亲信赖,统领那么多兵马,万一父亲有个万一,他这个叔父就会成为他继位最大的障碍!
骨力裴罗当年率军从凉州迁出北归之后,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几个弟弟都先后战死或病死,只剩下了吐迷突一个。这个幼弟他实则一直都是当成儿子一般看待的,即便人冒失冲动,他也一直没有计较,可这一次他却在心里发了狠。如果回头截住吐迷突把人带回去,那么,他一定会好好教训这家伙一顿,让这个弟弟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磨延啜虽说放任了叔父吐迷突带人去找陈宝儿的麻烦,他却也知道时机要把握好,不能让父亲半路截住叔父,也不能让叔父有太多的时间,把事情真闹得不可收拾,因此早已在吐迷突带的人中安插进了人手,又在骨力裴罗所率兵马中掺了沙子。于是,一行人几乎是蹑着吐迷突,后脚跟前脚地追了上去。当骨力裴罗驰上一处小丘,终于看到不远处那七八百回纥人马正围着一小支人马闹腾不休的时候,他立刻不假思索地对左右吩咐道:“快,吹迎宾号角!”
陈宝儿随行不过兵马百余人,此刻被三倍于己的兵马团团围住,上上下下全都躁动不已,唯有陈宝儿自始至终面不改色。哪怕是吐迷突亲自率兵在周遭游曳,甚至还不时戏耍地射上一两支箭过来,深深扎在距离己方不过几步远的地上,他却依旧约束部属不得妄动刀兵。朔方军法极严,尽管不少人一再谏劝拼死一争,可主帅不同意,下头也只能徒呼奈何,但对于这位陈司马全都恨得牙痒痒的。
可就在他们难耐欺辱的时候,陡然之间,四面八方响起了阵阵号角长鸣。原本就已经狂躁难安的亲兵队伍乍然听到这样的声音,顿时更加骚动了起来,旅帅裴烈更是策马上前怒声说道:“陈司马,他们分明是蔑视我等,现如今援军又来了,再不抗争只有死路一条!我们虽说只有百余人,但合兵一块,护卫陈司马一道杀出重围,这却还是可能办到的!到时候大帅得知我等遭遇,一定会兴军给我等报仇!”
“如果只为了我一个杀出重围,却要牺牲尔等性命,那我宁可在此。”见裴烈登时面色铁青,陈宝儿便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认为,刚刚这支回纥兵马出现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报了安北大都护府的名号,他们却置若罔闻,所以分明是早有预谋。可是你们要知道,漠北不同于中原,纵使一部酋长,有时候底下的人也会做出违反上命的事情来。至于你们觉得是援军的这通号角,并不是什么援军到来,而是迎宾礼乐。”
裴烈对于来历不明却被杜士仪直接辟署奏请为安北大都护府司马的陈宝儿并不信服,此刻听到这番说辞,他更是嗤之以鼻。然而,眼见得那些团团围住他们的兵马突然乱了起来,一时大呼小叫不绝,,他顿时觉得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可是,正当他要下令部属趁此突围的时候,陈宝儿却突然撂下了一句话。
“各自约束部属同僚以及坐骑,不许妄动半步,违者军法处置!”见裴烈对自己怒目以视,陈宝儿便好整以暇地解释道,“不要让那位回纥俟斤认为,安北大都护府的兵马,是遇到一丁点事就仓皇慌乱的新兵!”
裴烈本待再争,可想起杜士仪对他们这些牙兵的器重和信赖,临行前再三吩咐一定要听这位陈司马的吩咐,他最终也不敢违命。眼睁睁看着四周围着的敌军兵马渐渐平静了下来,而后竟是鸦雀无声,军纪肃然,他一时心头更是愠怒后悔。不多时,那些兵马便突然往左右分散了开来,就只见在一群骁勇将卒簇拥下,一个威势十足,大约年近五旬的男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而在其身侧,正是之前那个带头挑衅他们的回纥将军。
“让诸位受惊了,我便是回纥俟斤,骨力裴罗。”骨力裴罗一边说,一边右手抚胸,在马背上微微欠了欠身,犹如鹰隼一般的眸子在众人身上打了个转,最终落在了陈宝儿身上。即便认出了对方的官服,他仍是沉声问道,“敢问哪位是安北大都护府的陈司马?”
“是我。”陈宝儿策马排众而出,气定神闲地说道,“久闻回纥俟斤乃是漠北首屈一指的雄主,我慕名已久了,故而方才在路过回纥之地时放慢行程,打算请见俟斤一面,可却没想到会遇上回纥兵马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等团团围住,威胁恐吓无所不用其极。若非我约束部属,恐怕今日此事就没法收场了!现如今俟斤既然亲自到了,那么,今日之事,俟斤还请给我一个解释!”
吐迷突顿时气得脸都青了。他正想反唇相讥,可就只见兄长倏然侧头,给了他一个无比严厉的眼神,他只能讪讪退了回去,心里却憋了一肚子气。
骨力裴罗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强笑道:“陈司马误会了,只是舍弟误以为你们是敌寇……”
“敌寇?我等被围的时候,可是早就用汉语和突厥语通报来处,令弟却置若罔闻!我等本是奉命使葛逻禄,在葛逻禄得到礼待,却在回纥遭到如此欺辱!我等横尸此处无足轻重,可大唐国威不可轻辱,安北大都护府军威不可轻辱!我之所以约束我左右军将,等到现在,便是看看回纥到底是谁做主!如果说,俟斤号称回纥之主,其实却已经管不了自己的兵马,只能任由他们耀武扬威,那么,安北大都护府可以出兵,为俟斤整肃麾下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