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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鋐对于杨承祖的观点并没表示反对,而是斟酌着字句回应:
“老朽在按察司为官多年,也明白这个道理,有些人是该杀的,只嫌杀的少,不嫌杀的多。就像那横行浙直八闽的倭寇,就像盘踞于屯门的佛夷,总是要杀的。但是对他们也不能一味讲杀,也要讲个治理之道。以我广东局势为例,那些佛夷如果全数杀光,其实也是治标不治本。真若是杀光了他们,我们和谁去贸易呢?断了市舶之路,广东的日子怕也就难过了。海贸之利,应该由朝廷掌握,不能随便就送到外人手里。是以于对待佛夷的方略,老朽也有一些想法。”
他边说边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手本摊在了桌上,杨承祖接过看去,上面是一份如何整顿市舶,如何收缴商税,又如何利用税款改善广东整体环境的详细计划。
他并不主张对市舶一废了之,也不希望其继续保持现状不变,而是要进行改造,让它更商业化,也更地方化。虽然他走的路,与杨承祖设计中的路不同,但是大的方向上,他同样重视海洋贸易,也重视商税抽分。在具体的方针政策上,则又与杨承祖存在很大分歧。
在手本后面,则是一份图本,上面绘制着仿制佛郎机蜈蚣舟以及佛郎机火炮的制作图。
汪鋐冷笑几声“那帮混帐东西,以为炸掉老朽的作坊,在船坞放火,就能毁掉老朽的心血,简直是白日做梦。虽然东西没了,但是图纸还在,我就能把东西做出来。听闻钦差在浙江对倭寇用兵大胜,缴获盗酋许洋的坐舰,以及两艘佛郎机战舰,朝廷依据这些船只和火炮,开始仿制,想必也有心得。老朽这些图本,未尝不是攻玉之石,若能助钦差一臂之力,这段日子的辛苦,那些工匠的付出,就没有白费。”
杨承祖看了看图本,见那图画画的十分用心,旁边还仔细的标出了数据,以及试制时共发生了哪些问题。避免后人再制时,走同样的弯路,心内颇为佩服。
汪鋐是臬司,这工作做的不管多细,对他的考评其实也没什么帮助。大明眼下的官,也是注重清谈和操守,于实务上要求不严,像是这种工作,一般读书人都认为是有辱体面,不屑为之,不管汪鋐做的多好,也不可能收获好评。这种对技术上的认真负责,在这个时代来看,简直就是异类中的异类。
杨承祖郑重的将图本收入袖中,又朝汪鋐一礼“诚斋公,果然是我辈官员的楷模,于公事上如此用心,须受晚辈一拜。”
“食君之禄,分君
之忧,理所当然而已。这种事,没什么可佩服的。我从佛郎机人那里,请回了两名工匠,一个叫杨三,一个叫戴明,他们以前都在佛郎机人作坊里做事,负责制械,还是很不错的工人。老朽以家国大义,说动他们回归朝廷,正该大展拳脚。可惜,被各方掣肘,空有满腔报复施展不开,反不如进入杨记,才能让他们得展身上所学。佛郎机人缺粮少药,弹药,器械,工人,他们什么都缺。如果没有人跟他们勾结,上一次的仗,也许未必会输。”
“诚斋公,佛郎机人来大明,是要做生意的,可是现在却来打仗。从炮响的第一声起,他们就已经输了。”
“钦差说的是,这一仗朝廷肯定是能赢,但是怎么赢,也要在意一下。老朽总还是要把怎么输的跟您分说明白,免得重蹈覆辙。老朽败上十阵,也不过是一战的得失,钦差挟大势而来,气可鼓不可泄,你不能败!”
这还是杨承祖到广东以来,第一次正式谈及上次官军失败的事,之前对这场败阵的了解,都在邸报记录,以及官员的口耳传递上。真正的战情并不了解,当然,这也有他自己并不愿意真去了解的因素。这里面涉及的东西,恐怕不是单纯的战斗所能囊括的,只关心战场,有时并不能了解真相。
从现在知道的情况看,主流观点都是认为汪鋐不知兵要,指挥失当,是这场败阵的主因。持这种观点的既有文臣,也有武将,比如广东总兵吴赞,同样认为汪鋐的指挥存在较大失误。否则即使是官军器械不利,但是总归是兵多,也不至于打成这样。、
汪鋐自己介绍这场败阵时,并没有做什么隐瞒,仿佛说的是别人的败阵,而非他的败绩一样,介绍的格外详细。从出动的兵力,携带器械,到粮草辎重,全都说的头头是道。
“彼时广州城本来就没有太多人马,军门的标营,就是我们手里最强的一张牌。可是标营善于陆战,不长于水战,主要还是用海巡军以及机兵并进。下官其实是知道的,我们广东水师名存实亡,几艘能拿出手的船,也调动到浙江帮着钦差打倭寇,与佛人水战,不大可能打的赢。当时下官也有准备,征调了五十余艘民船,准备用火船突袭。不想,贼人早有准备,以小舟对小舟,把我们的火船都破了。佛船上弹发如雨,炮火连绵不绝,兼从船头发铳,势不可当。派去的水鬼,也被对方水性精熟的贼人所阻挡,诸计皆不得售。下官为避免损失,只好下令撤退,这也是我的一大罪状吧。”
杨承祖
边听边用手在桌子上轻轻敲打“按汪臬台你的意思,这军中想必是有人通贼的。否则官军的布置,他们怎么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通贼的到底在军中,还是在民间,又或者两者兼有,也难说的很。广东水师一向就与佛夷及南洋商人有联系,不做生意,水师也维持不到今天,私下里通风报信并不奇怪。官府能用的手段只有这些,只要想一想,就能想的出来,并不能算证据。可是大军开拔前,钱粮供应都出现较大问题,还有一艘火药船莫名起火,如果都说是巧合,老朽觉得这些巧合实在太多了。”
“这么说来,广东地面上,倒是希望朝廷打输的人,更多一些了。”
汪鋐叹了口气“这事也不难想,如果朝廷得胜,佛夷的事,无非就是一伙比较顽固的海盗,是闹不大的。闹不大,就要维持现状,可是维持现状的化,海贸的大头,就还要被市舶司把持。自老朽到任以来,广东海商一直想要做成的事,就是由牙行控制贸易,每年给付官府一笔固定数字的税金,其他事,官府一概不要介入。这种事推动起来很困难,还是宁波争贡那件事,给了他们信心。如果朝廷战败,他们的计划,就更有希望。烧作坊,烧船厂,其实都是为了让朝廷早点收了打仗的心,罢////市舶,兴总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汪老,您把海船和佛郎机铳的图纸都给我,难道不怕我也是他们的人?我这个人可是出名的贪财,好色,很容易收买的。”
“如果你容易收买,那么浙江的海盗,就不会那么容易打败了。”汪鋐拈髯微笑,十分自信。
“老朽在按察衙门供职半生,专理刑名,自问有一对火眼金睛,忠奸善恶,一看就知。杨将军做的,是为万岁收权,与那些海商,注定不是一条路。我们之间,当然也未必是一条路,可是在对付佛郎机人上,大家却是利益与共,所以老朽信你。”
杨承祖冷笑一声“老臬台,城里有人说我每日携美妇饮酒赏玩,不理正事。想必弹劾我的本章,都送到南京通政司了吧。您还肯信我?”
“那些人不知兵要,他们的蠢话不听也罢。现在不是进兵的时候,不与美人同游,还能做什么?老朽现在整顿器械船只,钦差整顿兵马,大家都在等。”
“那您说说,我们在等什么?”
“等风。”汪鋐面带微笑,用手指了指窗外,风吹窗纸,沙沙做响,风似乎就要来了。